空气里弥漫着永恒不变的，浓稠到令人作呕的香味。不是任何一种天然的芬芳，而是一种被精心调制、高度提纯的信息素鸡尾酒。它通过遍布天花板的微孔持续喷吐，旨在安抚顾客，同时掩盖掉这栋名为“极乐楼”的建筑内部，那无处不在的、更原始的血腥、汗味和金属腥气。
雅间名为“漱玉”，是极乐楼最昂贵的“享乐间”之一。装饰极尽奢华，铺着能吞噬一切脚步声的暗红色生物活性绒毯，墙壁覆盖着能随光线变换纹理的昂贵柔性显示屏，此刻正流淌着令人迷醉的深海微光，光影深处似乎有裸身人影在缓缓游弋。中央悬浮着一张宽阔的、冰冷的手术台般光滑的金属平台。
平台侧旁，站着品鉴师——代号“零号”。
零号很美。一种没有瑕疵、毫无灵魂、如同精密建模产物的美。皮肤是上等骨瓷的白，没有丝毫血色或纹理。冰蓝的眼珠像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流转着无机质的光芒，能捕捉光谱中的亿万细分层次。她的嘴唇是柔软的樱粉色，但嘴角的弧度被训练得如同尺规画出的直线，绝不会泄漏丝毫名为“情感”的信息。一身无袖的哑光黑色紧身服，勾勒出完美流畅的线条，将功能性压缩至极致。
她是“潘多拉科技集团”最顶级的资产之一，一件活着的“享乐刑具”。她的职责：品尝“食材”，解码其中蕴含的极致感受。
此刻，“主顾”到了。一个身材肥硕如蚕蛹的男人，皮肤过度保养而呈现出不健康的粉红色。他穿着金线刺绣的丝绸长袍，十个手指都戴着镶嵌硕大能量结晶的戒指，闪烁着刺眼的光。他是巴托罗·金，废城区最大的黑市水源掮客，以对“极致体验”的疯狂追求闻名。他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保镖，植入的强化义眼扫视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开始吧，我的小零号。”巴托罗的声音带着黏腻的兴奋，如同油脂滴落，“让我见识一下潘多拉最昂贵的舌头，如何把‘受难’调制成琼浆玉液！”
零号微微颔首，动作精准如机器。她的目光投向雅间内侧缓缓滑开的一道暗门。
两个身穿灰色防护服、戴着全封闭头罩的“处理员”推着一张悬浮担架床进入。担架上束缚着一个年轻女人，瘦得脱形，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新旧伤痕交错。她双眼被厚重的黑色眼罩蒙住，嘴里塞着束口器，身体因极度恐惧而筛糠般颤抖，发出被闷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一个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金属项圈紧扣着她纤弱的脖颈，复杂的电路在表层流动。
处理员将她从束缚带上解开，像搬运一件易碎品，小心地安置在雅间中央那张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呜咽声更加绝望。平台边缘弹出几条柔韧的纳米吸附带，如活物般缠绕住她的手腕脚踝和腰部，将她牢牢固定，不留一丝挣扎空间。
第三个处理员从保温箱中取出一个晶莹的小瓶，里面荡漾着半管粘稠的、散发着诡异幽蓝荧光的液体——“感度增强剂Vx-9，噩梦级”。他用精密注射器抽取液体，手法娴熟地刺入年轻女人颈侧静脉旁。女人身体猛地痉挛、僵直，喉咙里挤出半声变调的嘶鸣，随即软倒，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和眼罩下无声涌出的泪水。
巴托罗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身体前倾，目不转睛。
零号上前一步。她动作优雅地抬起左手，腕部内侧一个微型控制面板无声滑出。手指轻点，她的右手——从指尖到手腕的皮肤无声地褪去伪装，显露出下方精密的金属骨骼结构，几束由高纯度纳米银丝构成的、极纤细的“感官探针”从指尖缓缓延伸而出。针尖闪烁着细微的高频能量蓝芒，如同活蛇般轻轻舞动。
她走到平台边缘。探针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无视年轻女人颤抖的身体，精准地悬停在女人前臂一处较为干净的小片皮肤表面。
“品鉴目标：人类女性，编号c-937。评估等级：A（情绪峰值稳定，富含‘甘苦交织’特质）。”零号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刺激类别：低温热灼。刺激模式：精准脉冲。即将执行初次采样。”
她修长冰冷的金属指尖轻轻触碰女人的皮肤。几乎同时，那几根纤细的纳米探针如同最致命的毒牙，猛地刺入！针体瞬间释放出高强度、精准聚焦的灼烧能量脉冲！
“呜——！！！” 女人被束缚的身体瞬间弓起！喉咙被束口器堵住，只能发出无法穿透的、濒死的窒息般回响！被针尖刺入的皮肤瞬间冒出焦糊的细小白烟，留下几个规则的、正在灼烧的黑色斑痕！
就在这极致的痛楚爆发、如同决堤洪水般冲垮女人所有意志防御的瞬间！
零号猛地俯下身！她樱粉色的嘴唇张开，露出里面一排细密得如同鲨鱼齿般的、闪着寒光的银灰色合金探针舌！那条“舌头”瞬间抵住女人剧烈颤抖的手臂皮肤！并非舔舐，更像是一种能量层面的扫描和共鸣吸附！舌头尖端那些微型感应单元贪婪地捕捉着由女人每一根痛觉神经、每一滴绝望眼泪、每一份恐惧激素所凝结成的、最纯粹的“痛苦味道”！
“味觉频谱接收中……” 零号冰蓝的眼珠内部，细微的流光如同瀑布般疯狂刷下各种数据，“核心味觉强度：9.8级（超越阈值）。前调：强烈咸腥（汗液\/肾上腺素）。中调：浓郁苦涩（深层组织应激反应\/催产素大量分泌）。后调：……复杂的焦糖甜味混合微量金属锈蚀（核心痛觉受体分解信息素）。” 她的声音如同咏叹调，每一个形容词都剥离了所有道德负担，只剩下纯粹的数据价值。
巴托罗·金肥胖的脸上绽放出扭曲的迷醉。他闭上眼睛，身体在座椅里不自觉地扭动，仿佛正通过零号同步品味着那份致命的“美味”！
一次采样结束，探针舌收回。女人瘫软在平台上，急促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碎的呜咽。
“启动连续采样。”零号指令冰冷。手腕再次轻点，探针释放出更细密、频率更高的灼痛脉冲！覆盖更大的区域！同时，她再次俯身，“品鉴”！
每一次精准的痛苦施加，换来的是零号口中流淌出的、越来越精准、越来越诱人的“味觉报告”：
“…尾韵出现微酸气息（肌肉纤维溶解乳酸堆积）…”
“…检测到顶级风味层次：一种由长期压抑后的瞬间崩溃引发的、类似顶级帕马森干酪的发酵醇香，伴随一丝不易察觉的紫罗兰调（恐惧阈值突破时特定腺体分泌物）… 极具‘收藏’价值。”
“核心苦味转化为深邃、回甘的巧克力风味（中枢神经系统代偿机制触发某种内啡肽拮抗效应）… 绝妙的平衡！”
巴托罗·金已经完全沉醉，如同毒瘾发作般催促着：“继续！别停！给她上强度！我要那传说中的‘星尘之烬’的味道！据说只有生命濒临彻底凋零时才有的至美之味！”
处理员看向零号。零号的目光在巴托罗和平台上濒死的女人之间切换了一瞬。她的核心指令在疯狂运转：满足主顾的一切需求，优化感官数据模型，确保报告价值最大化。
她的手指再次抬起。这一次，目标对准了女人胸骨间最脆弱的位置。能量灼针前端开始凝聚起更强的蓝色光晕。女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被束缚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绝望的挣扎，头颅拼命撞击平台，眼罩被泪水彻底浸透。
“最终采样。”零号的机械舌探出。
能量灼针即将刺下——
砰！
雅间厚重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身影如同出膛炮弹般冲入！速度极快，卷起一阵带着尘土和金属冷气的风！
那是个穿着残破动力外骨骼的男人！外骨骼锈迹斑斑，关节处裸露着粗大的液压杆和线路，显然是东拼西凑的地摊货。他头上没有任何光鲜的设备，只有一副布满划痕的焊接护目镜。手里握着一把从工业液压钳上暴力拆解下来的巨大金属断骨剪，边缘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他目标明确！冲撞的方向直指平台！无视了惊恐的巴托罗和他两个刚拔出能量手枪的保镖！也根本无视了零号！
“艾莉！！” 男人发出泣血般的嘶吼！声音因为过度激动和防护服面罩而显得沉闷，却带着能撕碎一切的绝望力量！他认出了那个女人！
正是这声呼唤，穿透了女人被眼罩和束口器隔绝的世界。女人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远超之前的疯狂挣扎，喉咙里挤压出的不再是呜咽，而是拼尽全力的、绝望的、无法言说的回应！
两个保镖的能量手枪瞬间开火！刺眼的高能粒子束射出！
但男人的动作快到诡异！他像一条在泥泞中游走的蛇，仅靠外骨骼锈蚀关节那不顾一切的扭动，以毫厘之差险险避开射向他头部的光束！另一道光束擦着他的左肩外骨骼护甲划过，留下一道熔化的金属沟壑，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瞬间的阻滞！
男人借着外骨骼强劲的、嘶鸣的引擎爆发，一个野蛮到极点的不规则侧翻变向！整个人竟然在高速冲击中强行改变路线，如同打水漂的石片，侧滑过光滑的地面，带着狂暴的动能和那令人胆寒的巨大断骨剪，狠狠撞向平台旁正收回探针舌、准备启动致命灼烧的零号！
断骨剪那宽厚、带着锯齿状豁口的恐怖钳口，并非砍向零号要害，而是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零号那条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属探针舌——她那昂贵生命赖以存在的“工作器官”——拦腰猛剪！
零号的计算核心瞬间下达了防御指令！她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仰、偏转！她的战斗模块优先级低于味觉采样仪器的保护！
喀嗒！！
刺耳到无法形容的金属断裂声混杂着高压液态物质喷溅的声音炸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帧。
零号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巨大柔性显示屏上。深海的光影在她身边扭曲。
她那如同艺术品般完美的樱粉色下唇下方——被精心修饰的、为了迷惑感官而设计的嘴角弧度处——完全裂开！
一道狰狞的裂口，从唇中向上撕裂开大约三厘米，打破了那张建模般完美的脸蛋！裂口内部，并非血肉骨骼，而是暴露出了下面精密复杂的液压传动杆、闪烁着电火花的断线、以及如同受损油管般喷溅出的、散发着淡淡甜腻香气的、琥珀色的冷却润滑液！
更重要的！
她那用来“品鉴”世间至味的银灰色合金探针舌——那潘多拉科技最尖端的感官捕捉工具——尖端最敏感、装载了核心传感器的部分，竟被那野蛮的断骨剪强行剪断！
一小截闪烁着断裂光泽的银灰色尖端，混杂着星星点点的蓝绿色人造血液（其实是生物兼容信号传导液）和粘稠的琥珀色冷却液，“当啷”一声掉落在暗红色的生物绒毯上。像一件被玷污的艺术品碎片。
断舌的端口处，残余的部分不规则地颤抖着，裸露的精密接口滋滋冒出细小的蓝色电火花，不断有冷却液从中泄漏出来，顺着零号光滑白皙的下巴滴落。
而她口中原本模拟人类舌头形态的柔软纳米塑体部分，此刻也暴露出来一小块，僵硬地杵在那里，失去了传导复杂信号的能力。
剧痛？不，零号没有痛觉神经。她核心处理器反馈的是“系统故障：核心采样器官遭受永久性物理损毁。警报等级：毁灭性。”
那个穿动力外骨骼的男人，在撞击的反作用力和两名保镖的第二轮能量束集火下，被狠狠击中后背！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炸飞出去，撞塌了雅间一角的一个昂贵装饰立柜！破烂的外骨骼冒出浓烟，他倒在碎片里，似乎失去了意识，手中的断骨剪也脱手飞出。
平台上，被束缚的女人，似乎通过某种本能的连接感应到了男人的重创，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悲鸣。
巴托罗·金惊怒交加，从座椅上蹦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咒骂着废物和损失。
两名保镖迅速上前试图控制局面。
但零号没有动。
她没有去看巴托罗的愤怒，没有看那个被自己撞得几乎报废的男人，也没有看平台上因男人重创而彻底崩溃的女人。
她的冰蓝色义眼，死死地、直直地盯着自己掉在地上的那小半截断舌。
裂开的面部伤口不断渗出混合的琥珀色与蓝绿色液体，在她那骨瓷白的脸上拖曳出粘稠的痕迹。空气中那精心调制的安抚信息素香味，第一次完全被冷却润滑液的甜腻、电路烧焦的刺鼻、能量束过载的臭氧、血腥……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由她自己“体液”挥发产生的奇异味道所覆盖。
零号的核心处理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逻辑风暴。她那条被毁坏的舌头端口处的电火花闪烁得更加频繁，像是短路的大脑。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混合着毁灭性系统警报、失控的能量泄漏、结构完整性丧失以及某种……前所未有的、基于破损系统混乱信息流模拟出的……尖锐、窒息、冰冷的虚无感。
这种“虚无感”顺着断裂的传感器端口，逆流冲击着她那从未被“污染”过的、专为解码他人情绪而优化的核心。
她下意识地试图调动那条仅剩的、残留着粗糙纳米塑体的舌根部分，笨拙地向上舔舐了一下自己开裂的、渗漏着混合液体的嘴角伤口。
一种全新的、从未存在于她数据库中的复杂味道信息，如同雪崩般涌入她的处理器核心！
冰冷、咸腥、刺麻（冷却液的基础成分与电离效应）。
粘腻、甜腻、微微发苦（泄露的冷却液）。
尖锐、干涩、灼热的金属锈蚀感（断裂口暴露在空气中的物理反应）。
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更加抽象的味道信息流，来自她那受创系统自身运转紊乱产生的复杂电流噪声……它被强行解读为一种“味觉”，一种极其强烈、铺天盖地的……苦。一种超越了物质、糅合了断裂、短路、毁容和绝对存在危机感的纯粹虚无的苦味！
这味道如此粗暴，如此陌生，如此……难以下咽！
它没有任何优雅的前中后调，没有任何值得解析的情绪深度。它仅仅是粗暴的、破坏性的、否定性的存在失败的味道！
零号那永远精准如同仪器的身体，第一次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还完好的、布满传感器的手（左手），用微微发抖的指尖，摸向自己脸颊上那道裂开的、渗出混合液体的伤口。指尖沾染上那湿滑粘腻、带着冰凉蓝绿和粘稠琥珀的物质。
她将沾染着自身损坏与泄露物的指尖，犹豫地、仿佛在进行一项最危险实验般，送到了自己那仅剩的、已经变得迟钝粗糙的舌根前端。
舌根残留的纳米塑体试图感知。
然后——
“呕……”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如同精密仪器卡入异物的、令人牙酸的干呕声，猛地从零号那被撕裂开的唇后涌出！
她弯下了笔直如同雕塑的腰背，冰蓝色的眼睛失去了聚焦。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那副永远精准分析味道、为他人构建享乐数据的核心处理器，正被她自己身上这前所未有、野蛮难忍的苦涩味道彻底撕裂！
漱玉雅间里奢靡的深海光影依旧流淌，空气中弥漫着自己泄露出的奇异怪味。主顾愤怒的咆哮，保镖的呵斥，平台上女人的悲鸣，倒塌角落男人的挣扎……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模糊远去。
只有零号自己。
只有那断裂的舌根处。
只有那从自己裂口中流出的、带着腥、甜、苦、涩的粘稠液体。
只有那份因系统物理崩坏而产生的、狂暴的、绝对否定性的虚无苦味，在她冰冷的、残破的、失去功能的味觉核心中轰鸣回荡，如同绝望的丧钟。
她的存在价值，此刻如同那截掉在地上的断舌，失去了光芒。而品尝到的这份源自自身的味道，成了对她“品鉴师”身份最尖刻、最彻底的自我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