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首富周老爷的七十大寿,比往年更热闹些。
周府门前的石狮子嘴上挂着红绸,影壁上\"寿比南山\"四个鎏金大字被擦得锃亮。前院摆了十二桌,后院搭了戏台子,连镇东头卖糖葫芦的王阿婆都支起了摊子,竹篾上串着的红果儿在日头下闪着蜜光。
\"听说今儿周老爷考三个女婿呢!\"
\"可不是?大姑爷是县学的秀才,二姑爷在城里当账房,三姑爷嘛......\"茶棚里几个妇人嗑着瓜子笑,\"前儿还听张屠户说他挑水摔了三回,桶都砸扁俩。\"
话音未落,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周老爷穿着簇新的宝蓝缎子寿服,手里攥着根山核桃木拐杖,立在台阶上咳嗽两声:\"都进来吧,莫要让灶王爷等急了。\"
前院里早坐满了贺客。东边首桌是大女婿陈文远,青衫方巾,正捏着茶盏跟旁边的李乡绅说《论语》;西边首桌是二女婿赵明远,月白缎子马褂,袖管里露出半截算盘珠,正跟钱庄的孙掌柜比划着什么;最末一桌缩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圆头圆脑像个面人,正是三女婿刘二憨。
\"老爷,寿礼备好了。\"陈文远先起身,从袖中取出个锦盒,\"学生寻了苏州的檀木算盘,珠子是南海的珊瑚,祝老爷算得明白,活得长久。\"
周老爷捻须点头:\"文远有心了。\"
赵明远跟着递上个红绸包,打开是块羊脂玉牌,\"学生请城里的玉匠雕了'松鹤延年',玉质温润,正合老爷的德行。\"
周老爷抚着玉牌笑:\"明远这玉牌,倒比去年那幅《百寿图》实在。\"
轮到刘二憨时,他搓着衣角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岳父,我...我就带了三样东西。\"
\"哦?\"周老爷来了兴致,\"你且说说,是哪三样?\"
刘二憨挠了挠后脑勺,声音像敲破瓷碗:\"无根藤、纸包火、没脚蟹。\"
满座的笑声\"轰\"地炸开。陈文远捂着嘴笑:\"三妹夫这是听多了话本?无根藤长在云里不成?纸包火能照见路?没脚蟹难道会飞?\"
赵明远敲着算盘珠子:\"二憨啊,你莫不是把去年的谜语当真了?这'无根藤'该是藤条编的篮子,'纸包火'是灯笼里的蜡烛,'没脚蟹'怕不是螃蟹干?可螃蟹干哪能算'没脚'?\"
刘二憨急得耳尖发红:\"我...我没胡说。无根藤就是没根的藤,我今早去菜窖,见墙角的豆芽菜,根都被掐了,白生生的,多像藤?纸包火么...\"他从布包里摸出个灯笼,\"我娘扎的纸灯笼,里头点根蜡烛,火在纸里头烧,纸又不燃。\"又掏出个陶瓮,\"没脚蟹是活乌龟,您瞧这壳儿,爬起来跟螃蟹似的,可它哪有脚?\"
满座突然静了。周老爷眯眼盯着那三样东西——豆芽菜上还沾着新泥,灯笼的纸面被烛火映得透亮,陶瓮里的乌龟正伸着脖子往瓮沿爬,四条短腿扒拉着瓮壁,倒真像没脚的螃蟹在扑腾。
\"好!\"周老爷拍着拐杖大笑,\"这三样礼,倒比你们的珊瑚算盘、羊脂玉牌更妙!\"
酒过三巡,戏台子上的《麻姑献寿》唱到热闹处,周老爷突然拍了下桌子:\"且慢!我要考考三个女婿,谁答对了,年终的分家契就多写两亩地。\"
陈文远立刻坐直了身子,赵明远摸出块帕子擦了擦算盘,刘二憨则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红烧肉,嘴角沾着油星子。
\"第一问,\"周老爷捻着山羊胡,\"无根藤,为何无根?\"
陈文远立刻起身:\"回岳父,藤本植物多依附他物生长,故曰无根。比如葡萄藤攀墙,紫藤绕树,皆是无根之藤。\"
周老爷摇了摇头:\"文远只知其一。\"
赵明远推了推瓜皮帽:\"许是因为藤条被掐断了根须?就像那豆芽菜,根都被剪了,自然无根。\"
\"明远倒是会联想。\"周老爷喝了口茶,\"不过真正的答案,在二憨那里。\"
刘二憨正啃着鸡腿,闻言抬头:\"我?我就是见豆芽菜没根,就摘了两把。\"
\"傻小子,\"周老爷笑出了褶子,\"豆芽菜生在土里,根扎在泥里,可你把它拔起来,根就留在土里了,这叫'无根'。天地万物,各有其道,不是非得长着根才算活物。\"
陈文远红了脸,赵明远低头拨弄算盘珠子,发出细碎的响声。
\"第二问,\"周老爷指了指刘二憨的灯笼,\"纸包火,为何纸不燃?\"
陈文远抢着答:\"许是灯笼纸涂了桐油,防火?\"
\"不对。\"周老爷摇头,\"普通纸遇火即燃,涂油也不过延缓片刻。\"
赵明远摸着下巴:\"莫不是灯笼里的火小?\"
\"火小就能不燃?\"周老爷哼了声,\"二憨,你说。\"
刘二憨挠着头:\"我...我就点了根蜡烛。蜡烛芯裹在纸里,火在芯子上烧,纸包着火,可火不烧纸。\"
\"妙!\"周老爷一拍大腿,\"这灯笼纸是普通的棉纸,蜡烛芯浸了松油,火势顺着芯子往上窜,只烧芯子不烧纸。就像人心里有团火,得用规矩框着,才不至于烧了自己。\"
陈文远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赵明远的算盘珠子撒了一桌。
\"第三问,\"周老爷指了指陶瓮里的乌龟,\"没脚蟹,为何是蟹?\"
陈文远刚要开口,赵明远已经站了起来:\"许是因为螃蟹横着走,乌龟也横着爬?\"
\"不对。\"周老爷摇头,\"螃蟹有八条腿,乌龟四条腿,模样也不同。\"
刘二憨凑过去看了看瓮里的乌龟:\"乌龟爬起来一拱一拱的,跟螃蟹似的。我娘说,螃蟹没脚也能横着走,乌龟没脚...没脚也能爬。\"他突然挠了挠头,\"许是因为乌龟像蟹,又没脚?\"
满座哄笑。周老爷却笑出了眼泪:\"二憨啊二憨,你这回答最妙!螃蟹有脚横着走,乌龟没脚也横着爬,都是'没脚'的活法。天地之间,哪有什么定数?只要活得自在,没脚的乌龟,也能当螃蟹!\"
陈文远突然站起身,对着刘二憨深深作了个揖:\"妹夫大智若愚,为兄佩服。\"
赵明远也摸着后脑勺笑:\"我那算盘珠子再精,也算不过妹夫这颗实心眼儿。\"
周老爷拍了拍刘二憨的肩膀:\"从前总有人说你憨,今日我才明白,这世上的聪明,分两种——一种是把简单的事变复杂,一种是把复杂的事变简单。你呀,是后者。\"
寿宴散时,夕阳把青牛镇染成了金红色。刘二憨扛着周老爷硬塞给他的两袋米,怀里还揣着分家契的草稿,跟着媳妇往家走。媳妇戳了戳他的腰:\"你倒好,把岳父的谜语都猜中了,往后可别再让人笑话咱憨了。\"
刘二憨挠着头笑:\"媳妇,我觉得岳父说得对。咱憨,可憨得实在。就像那豆芽菜,没根也能长;灯笼纸,包着火也不燃;乌龟没脚,爬得比螃蟹还欢实。\"
前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几个小娃娃举着豆芽菜跑过,笑声像一串跳跃的铜铃。刘二憨望着天边的火烧云,突然觉得这日子,比县太爷的珊瑚算盘还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