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化了，但风里还留着冬天的味道，冷冽地钻进衣领。校门口旁的石阶上残留着鞭炮的红纸屑，被风卷着，窸窸窣窣地滚到墙角。学生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开，三三两两地拖着步子往教学楼走，像是还没从假期的懒散里醒透。寒假结束了，但属于他们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言若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语文成绩让她有些失望。新学期开始，她终于拿到了试卷，仔细查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作文部分出了问题，竟然被扣了整整 14 分！相当于她的作文水平仅仅达到了及格线。
没过几天，言若被语文老师请进了办公室。
“你的作文扣分太多，作文框架和词汇量方面还得加强。”
语文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有一头利落的短发，此时微微低头，眼睛正越过眼镜框架看着言若。她握着红笔的姿势像握手术刀，正在解剖言若的作文本。纸页边缘泛着细密的卷边，是被反复翻阅的痕迹。
\"你过来看。\"她突然扯过隔壁老师的椅子。言若闻到空气里漂浮的普洱茶垢味，混着打印机墨粉的苦涩。手指戳在范文集某页：\"看看人家怎么用环卫工人比喻春雨——'他们橘色的身影是城市绽开的花'，这才是高级的比喻。\"
“王老师，那我该怎么提高？”
“要多看这些优秀范文，学习一下人家的长处，还有么。。。”王老师稍微停顿了一下，“适当的补习也是有必要的。”
言若随即读懂了老师话中的含义。
“您有好的补习老师可以推荐给我吗？”
王老师微微一笑，推了一下滑落的眼镜架，迅速在便签本上写了一串数字，揭下来递给言若。
“让家长打电话过去，就说是王老师介绍的。”
言若摩挲着微微发粘的标签贴边缘，轻轻说了一句:“谢谢老师！”
晚上，言若把标签贴给薛继红。
“妈，这次我语文考的不好，作文丢了很多分，我们语文老师推荐了一个补习老师。”
她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教得好吗？”
“老师推荐的，应该不会差吧。”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马上就打电话过去了，没说两句就把课程确定下来，每周二四六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上课，这周二就开始正式上课。
“好好的学。”薛继红叮嘱了一句就没再说什么，言若心里的石头终于悄然落下。
周二放学后，言若匆匆吃过晚饭就来到了约定上课的地点。这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洋楼，冬夜的小楼静谧如画。暖黄的灯光从菱形窗格里渗出来，在地上拓出毛茸茸的光斑。
言若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门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低头批改着作业。
“老师好，我是言若。是今天说好过来上课的。”
“哦，好好，跟我来吧！”
老师抬起头来，笑的很温和，脱下老花镜插在左边胸口的口袋里。他领着言若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由客厅改造而成的教室。教室并不大，墙面米白色墙纸略显陈旧，天花板上悬着两排荧光灯。十多张课桌整齐排列，桌面上留着细小的划痕和褪色的涂鸦印记。白板不算干净，上面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蓝色记号笔痕迹。
“自己找个空位置坐吧。”
言若扫视了一下，发现第二排的徐盈吟正兴奋地朝她挥手。
“坐我后面，我后面没人！”
言若点点头，努力扯了一下嘴角，向第三排座位走去，却在斜后方看到了一脸冷漠的江哲羽。
自从那句石沉大海的:“新年快乐！”发出去后，整个寒假，他们之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墙壁隔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和互动。而现在，他也选择了对言若视而不见，甚至连一个简单的微笑都吝啬给予。
补习教室的日光灯管在暮色中亮得刺眼。言若用指尖翻开作文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红得惊心。\"看这句'天空下着雨'，\"补习老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枯枝般的手指戳在纸面上，\"要改成'雨丝扯着天空往下坠'，画面感就出来了。\"老人身上带着油墨与陈皮混杂的气味，说话时口水星子在空气中飘散。
言若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第三排的江哲羽正在转笔。少年修长的手指夹着黑色中性笔，金属笔帽在灯光下划出细碎的银弧。
下课铃响时窗外已浸满夜色。徐盈吟蹦蹦跳跳过来挽她手臂：\"要不要去后街买关东煮？\"话音未落，后排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江哲羽单肩挎着书包从她们身边掠过，带起一阵薄荷味的冷风。
江哲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过来，走在了靠马路的那一侧。三人并肩走在人行道板上略显拥挤，江哲羽的手臂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到言若的肩膀。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言若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尴尬。
“咦？你平时不是自行车过来的嘛？”徐盈吟对江哲羽的反常有些好奇，她的语气中没有太多的惊讶和疑惑，反而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欣喜。
“被偷了。”江哲羽冷漠的两个字却让言若差点笑出了来。她低着头快步走着，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翘，只好假装抬手整理鬓角的碎发，指尖悄悄掩住上扬的唇线。可笑意还是从眼角偷偷溜出来，在睫毛下弯成月牙的弧度。她抿紧嘴唇，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肩膀忍不住轻轻颤了颤，鼻尖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像只偷到小鱼干的猫。走着走着，可酒窝已经出卖了她，在颊边若隐若现地打着转。
“好笑吗？”言若轻不可闻的笑声却被江哲羽敏锐的捕捉到。
“言若，你这人怎么这样？”徐盈吟眉头微皱。
“现在还有人偷自行车？”言若有点不信，毕竟大街上到处都是共享单车。
“江哲羽那辆自行车好贵的，是吧？”徐盈吟看江哲羽没有回应继续问道:“那你以后都坐公交车？”
“看吧，冷就坐公交。”
江哲羽的回答瞬间让徐盈吟如同吃了一颗椰子糖那样甜蜜，只是她突然觉得，三个人的人行道板的确是过于拥挤了。
每周三次的补课让言若的学习生活充实起来，她感觉自己的作文水平渐渐开始提升。
教室里，补习老师的声音洪亮有力，他站在讲台前，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位学生。
\"好作文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他用力敲了敲白板\"第一遍写的是骨架，第二遍填血肉，第三遍才雕琢灵魂！\"
学生们屏息凝神，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后排几个常打瞌睡的男生此刻也瞪大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老师举起一本学生习作，翻到满是红笔批注的页面：\"看，这里的描写原本干巴巴的，但加上感官细节——‘风挟持着槐花香扑来’，画面立刻活了！\"
言若飞快记下要点，手指因兴奋微微发力。她盯着自己作文本上苍白的段落，突然抓起笔，在旁边重重写下：\"要看得到、摸得着！\"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跃跃欲试的躁动，仿佛下一秒，所有人都会抓起稿纸写出惊世文章。
几周后的作文补课，徐盈吟的座位一直是空着的。言若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日期，对了，3月30日——郭玥的生日。以她们的关系，徐盈吟就算是请假为她庆祝生日也并不奇怪。
三月的夜风还带着冰凉的触感，轻轻掠过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梢，新生的嫩叶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浅绿，像是被光晕染透的薄纱。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却足够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斜斜地铺在路面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像一场无声的默契游戏。
江哲羽走在言若的左侧，双手插在兜里，步伐不紧不慢，恰好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言若今天是回家洗过头发才过来上课的，长发轻轻散开，偶尔被风撩起，发梢扫过江哲羽的肩头，又很快垂落，像某种欲言又止的触碰。她怀里抱着几本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纸张在夜色里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混合着路边早樱若有若无的香气。
关闭静音模式后，言若的手机就在口袋里“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那是个有郭玥和徐盈吟她们的一个女生群，此刻正在分享着庆祝生日的快乐。
微信群里在不停地刷屏。
\"啊啊啊谢谢宝贝们！\"郭玥连发三个流泪猫猫头。
女孩们炸开的红包像一串小鞭炮，叮叮咚咚跳满对话框。
\"爱你们！！！\"
群里蹦出一张照片，镜头里露出三张挤在一起的笑脸
\"生！日！快！乐！\"不一会又跳了出来。
言若不耐烦的拿出手机，正想要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模式。突然看到微信群里跳出一张女孩的照片，背景是昏暗的KtV包厢。
李梧桐的头歪斜着靠在沙发扶手上，睫毛在红扑扑的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显然是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已经成功灌醉！”
“这胖妞可真能喝啊！”
“待会就扔马路上，看谁能把她捡走。”
不断跳出对话更是让言若眉头紧蹙，握着手机的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白。她翻了一下朋友圈，郭玥在2小时前发了一张精致华丽的蛋糕照片，定位是学校后街的Amigo KtV。
“怎么了？”江哲羽听着身旁逐渐凌乱的呼吸声，不禁停下了脚步。
“江哲羽，你认识的人有住在学校附近的吗？”
“有。”
“能让他去学校后街的KtV找一下李梧桐吗？她好像喝醉了。”
“你们很要好吗？”江哲羽投来探究的眼神。
“她可能会有危险。”言若把手机塞给江哲羽时，指尖擦过他温热的掌心。
“帮你，我有什么好处？”少年挑眉扫过屏幕，忽然倾身靠近。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呼出的白雾扑在她冻僵的耳垂。
“好处？你不是班长吗？现在班里的同学可能有危险。”
“有危险你就报警啊！你也知道，她们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吧！”
言若低下头，握着手机的手指悄悄收紧。
“这样吧！你亲我一下！”言若抬头看着嘴角带着笑意的江哲羽，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言若猛地后退，后脑勺撞在灯柱上发出闷响。
“看你认真的样子，开玩笑的！我还怕你真的要亲我。”江哲羽突然笑出声，眼尾弯成狡黠的弧度，他拿起手机播了出去，“喂，凯旋——”
拨号时，言若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新鲜的钢笔水痕迹，蓝黑色墨渍沿着青色血管蜿蜒，像条沉默的河。
夜风带着微凉的潮意，轻轻掠过公交车站台，言若的长发吹起又落下。她低头盯着运动鞋尖，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像是要把瑕疵蹭干净。身旁的江哲羽斜倚着广告牌，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铁质灯柱，金属震颤的余音混着远处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远处亮起的车灯，将柏油路面照成流动的银河。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辆公交车停了又走，两人却没有上车的意思。江哲羽看向言若的侧脸，她正仰头望着梧桐树枝桠间漏下的星光，与她琥珀色的眼瞳相得益彰。
口袋里的手机终于响起，江哲羽看了一眼屏幕，故意举到言若耳边按下了免提。
“人已经安全送到家了。老江，这次你真得好好谢谢我！你不知道这胖妞有多。。。”
话没说完，江哲羽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言若摸到口袋里粘着体温的标签贴。那是王老师给的电话，边缘已经卷起毛边。她突然想起第一次来补习班那晚，二楼窗台有盆将死的绿萝，枯叶在寒风里发出沙沙的哀鸣。而此刻春风掠过树梢，新生的嫩芽正在黑暗里悄然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