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与星光
江屿那带着冰冷威压的“游戏规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耳膜,余音在空旷的电梯间里嗡嗡作响,震得我指尖冰凉。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外面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道炫目的光,映在穿梭其间的精致面孔上,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的寒意。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回到杂志社,已是深夜。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只有应急灯发出惨淡的绿光,将桌椅投射出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残留着白天的人气、纸张油墨和清洁剂的味道,混合成一种死寂的沉闷。
我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江屿最后那个眼神,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冰冷的威胁,反复在眼前闪回。那张拍立得照片——陈默穿着高定西装、主编谦恭的姿态——此刻更像是一张催命符。他究竟掌握了什么?他所谓的“规则”,又会如何加诸在我身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心房。我猛地拉开抽屉,指尖颤抖着翻找。那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被我压在抽屉最底层,和一堆废弃的草稿混在一起。我把它抽出来,照片边缘被我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凹痕。
照片里的陈默,侧脸沉静,姿态矜贵。主编Sarah那谦恭的笑容,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隐藏?他和江屿之间,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纠葛?而我,林知知,一个只想做好自己工作的普通编辑,凭什么被卷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混乱的思绪像纠缠的乱麻,越理越乱。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在这片混乱中抓住的浮木。哪怕这答案可能带来更大的风暴。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办公区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片昏暗,只有服务器机柜上几颗指示灯在幽暗中固执地闪烁着红光和绿光,像蛰伏的野兽之眼。
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升起:他的工位。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和同样巨大的危险性。我知道这不对,这侵犯隐私,这近乎疯狂。但江屿的威胁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陈默那层神秘的面纱,则成了我唯一可能窥见真相的缝隙。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交织在一起,驱使着我的双腿。
我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穿过一排排沉寂的办公桌。心跳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每一步靠近那个角落,空气似乎就更冷一分,服务器机柜低沉的嗡鸣声也更清晰一分。
终于,我站在了他的工位前。
和白天看到的别无二致。桌子不算整洁,甚至可以说有些杂乱。几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英文和电路图的技术手册堆在一边,书脊被翻得起了毛边。几卷不同规格、颜色各异的网线像蛇一样盘绕在桌角。一个黑色的小型工具包敞开着口,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螺丝刀、镊子、几块电路板和几支U盘。键盘旁边,放着一个深蓝色的马克杯,杯沿有淡淡的咖啡渍。一切,都符合一个技术宅、一个底层It支持人员的日常。
然而,就在这堆充满了冰冷金属和塑料气息的物件中间,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攫住了我的目光。
它被随意地压在几本技术手册下面,只露出一个窄窄的边角。那是一本书。不是技术手册那种硬邦邦的、充满了图表和术语的砖头,而是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书。
深蓝色的布质封面,没有花哨的图案,只在书脊处印着烫金的、有些磨损的标题。我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沉重的技术手册挪开。
书的全貌露了出来。封面是深沉如夜空的蓝色,烫金的字迹已经有些暗淡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书名:《飞鸟集》。泰戈尔。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本诗集?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藏在一个It技术员的工具书堆里?这强烈的反差,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对这个角落、对那个沉默身影的所有固有认知。
我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布质封面上细腻的纹理。指尖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书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书页边缘微微泛黄,带着一种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纸张和岁月的气息。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书脊,犹豫着是否要翻开它一窥究竟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落地的脆响,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传来!
在死寂的夜里,这声音不啻于一声惊雷!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被发现了?!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回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服务器机柜上,指示灯依旧在幽暗中规律地闪烁着。刚才那声轻响……似乎是从机柜后面传来的?
是错觉?还是……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强烈的羞耻感和被发现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到了旁边一张办公椅,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瘆人。我不敢再去看那本《飞鸟集》,更不敢去探究那声响的来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逃!
一路跌跌撞撞冲出杂志社大楼,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才让我几近窒息的肺重新获得空气。我扶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膛而出。
刚才那一幕在脑海里反复闪回——那本深蓝色的《飞鸟集》,那声诡异的轻响,还有那几乎将我淹没的恐惧。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窥探他的私人物品……林知知,你真是疯了!
巨大的懊悔和强烈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颓然地蹲在冰冷的台阶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晚风吹过,带来远处车辆的轰鸣和霓虹的喧嚣,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我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城市的霓虹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车灯拉出长长的流光,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那本《飞鸟集》深蓝色的封面,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一个沉默寡言、摆弄着冰冷机器和复杂代码的It男,他的精神世界里,藏着一片属于泰戈尔的星空?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对他认知的硬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急促而执着。
我木然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我接通了电话。
“知知啊!” 妈妈熟悉而温暖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加班吗?吃饭了没有?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没精神?”
一连串的关切像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开了我心底冰冷的堤防。鼻子猛地一酸,强忍的委屈和疲惫几乎要决堤。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刚忙完,正准备回去。吃过了,妈。”
“你这孩子,一听就没好好吃!” 妈妈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工作再忙也要顾身体啊!对了,”她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带着点神秘,“你还记得你陈阿姨吗?就住我们老房子隔壁那个,她儿子,陈默,你还记得吗?”
陈默?!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猛地停住脚步,握紧了手机:“陈默?他……他不是……” 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猛地掀开!模糊的童年片段像褪色的旧照片一样浮现——老房子的弄堂,爬满青苔的砖墙,隔壁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眼神清亮的小男孩……他好像……是叫陈默?
“是啊!就是那个小时候总跟在你后面跑的小默!”妈妈的声音充满了感慨,“哎哟,你是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可有出息了!听你陈阿姨说,他在你们那个大城市的大公司里做高管呢!好像就是搞什么高科技的,厉害得很!就是……”妈妈的语气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心疼,“这孩子命也苦。前几年,他爸爸,就是你陈叔叔,公司出了大事,欠了好多钱,人……人也没熬过去,走了。听说当时闹得动静挺大,还……还受了伤?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你陈阿姨也不愿意多说。小默这孩子,硬是咬着牙,一个人扛起了所有,还把他爸留下的烂摊子一点点收拾干净了……听说手上还留了挺大一道疤,唉……”
妈妈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关于陈阿姨的思念,关于老邻居的唏嘘,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耳边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声。
陈默……
老房子隔壁的小默……
父亲公司破产,欠债,离世……
一个人扛起所有……
手上的疤……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妈妈无意间透露的往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瞬间串联了起来!
那道狰狞地盘踞在他左手手背上的伤疤!
照片里他穿着高定西装、站在主编身边时那沉稳却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眼神!
他为何要隐藏身份,像一个最普通的It支持人员一样,沉默地坐在杂志社最不起眼的角落?
还有那本藏在技术手册下的《飞鸟集》……那是否是他负重前行的灵魂里,仅存的一片可以仰望星空的净土?
不是为了游戏,不是为了体验生活。
是伤痕,是重担,是不得不背负的过往,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他需要这个“壳”,或许是为了避开旧日的漩涡,或许是为了在一个无人注视的角落,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而我,刚刚做了什么?
我像个愚蠢的闯入者,带着自以为是的猜疑和恐惧,试图去撬开他紧紧守护的秘密,甚至差点触碰了他内心那唯一一片柔软的星空……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吞没。我握着手机,站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原来,那沉默的伪装之下,不是欺骗,而是千疮百孔后,沉默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