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至，皇城初霁，御花园一带的积雪才被扫净不久，暖阳薄薄地铺在地面，映得瓦檐覆雪也添了些暖意。
紫宸宫前，宴席已然布置完毕，内务府与尚食局早早呈上冬馔佳肴，御前乐伎依序就位，炉香袅袅，一切端肃而不失喜意。
沈朝盈着一袭冬色绣云缎宫装，发间斜簪雪梅，立在宫道前迎客之位，唇边一抹笑不深不浅，仪态一改从前跳脱明媚，显得有几分端庄温婉。
这一回冬至宫宴，由她亲自操持。
旁人不免心头微异。
毕竟这等家宴以往都是皇后操持，如今就算皇后病弱，也该由资历高者如明妃、陆昭仪掌事，今年却换了珩妃。
偏偏又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旁人纵有不满也只能咽下。
没人敢明面质疑，可眼神里那些审视和揣度却藏不住。
沈朝盈却仿若未觉，只对每一位来宾都温言相迎，喜珠站在她身后，小声提醒了两句，她也一一记下，语调始终不急不缓，像是整个人沉进了雪后初晴的光里，透着不动声色的从容。
最先抵达的是荣禧长公主，着披鹤纹云氅，一见沈朝盈便笑，“珩妃今日真是风头无二。”
沈朝盈温声施礼，“多谢公主夸赞，若待会儿哪处安排不妥，还请公主多担待。”
荣禧眨了眨眼，“陛下选人眼光，果然是……”
她话音未尽，便有宫人来报，顺王殿下、惇王殿下已至。
沈朝盈略一侧身，望着远远走来的两道身影，眼中神色不变，只在心中悄悄记上一笔。
顺王今日一身青衫银边，神色寡淡，举止仍是平日那般温吞无波。
惇王却换了身深紫蟒服，外罩雪狐大氅，气度不怒自威。
只是他目光一扫沈朝盈，唇角似笑非笑，倒显出几分意味难明。
沈朝盈垂眸，轻轻行礼，“见过两位殿下。”
顺王点头温言唤了句“珩妃娘娘安”，惇王却只一笑，声音低沉，“珩妃娘娘掌宴，实是风采照人。”
沈朝盈微笑，“惇王殿下谬赞，本宫只是遵陛下旨意照办罢了。”
明妃与陆昭仪随后也到，明妃今日妆容素净，神色温婉，看不出什么异样，行礼也极规矩。
陆昭仪却依旧带着那点压不住的傲气，虽礼数周全，但眼神分明透出一丝轻慢。
她与沈朝盈并无多言，目光不时扫向席中，像在等什么。
沈朝盈坐于次座，掌席为帝后空出，众人落座后，场间稍显安静，只有内侍低声报着食名、乐伎奏着曲。
瑶古娜今日换了比往日更鲜亮的妆饰，坐在下席一侧，手中转着杯盖，眉眼含笑，却始终未主动与人交谈。
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浮动。
宫人们也不敢多言，只默默添酒送菜。
谁都知道，今日虽是冬至家宴，席间这些人却无一不是后宫前朝的天子至亲，而今次由珩妃掌宴，其意不言自明。
但偏偏此刻，主位尚空。
帝后尚未来。
而所有暗藏心思的人，也只得在这一刻，屏息以待。
宫门启，内侍高声唱喏：“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乐声一变，厚重而庄严。
一道金龙云纹的玄色袍裾自宫道深处缓步而来，裴齐光步履稳健，目光如刀划霜雪，周身帝王之气不怒自威，却在望向沈朝盈时，眼角明显柔了一分。
而在他身侧缓步同行的，是一身缃色宫装的皇后，容颜清瘦，面色苍白，却妆容细致，眉目间雍容典雅不减，头戴凤钗玉珰，步伐虽缓，气度却未失半分。
沈朝盈和众妃嫔一同跪地叩拜。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
“平身。”
裴齐光声音不疾不徐，却透出一股清透肃然的威仪。
他落座之后，视线自座中扫过，淡淡一笑。
“冬至为节，家宴亦是团圆之意。昔年朕还在藩邸，也常在此节与家人共饮热酒，忆旧望雪，今朝政务虽繁，能同列座诸位共叙欢酌，也不失为一桩快事。”
众人齐声应：“陛下圣明。”
裴齐光稍顿，转而目光落在右下方的沈朝盈身上。
“今年宫宴由珩妃操办，诸事井然，礼数周全，诸位若吃得舒心，也莫忘这是珩妃一番心力。”
这一句话落下，众妃嫔面上虽笑，眼底却难掩些许异色。
沈朝盈起身行礼，面色平和，微笑着回了一句：“臣妾惶恐，幸不辱命。”
皇后亦微笑开口：“本宫原也担心珩妃年纪尚轻，未曾料事事安排妥当，连本宫这偏食之人，看着菜色都觉着颇为顺口，你是个细心的。”
“臣妾多谢娘娘抬爱。”
沈朝盈语声不高不低，却在不动声色中赢得满座目光。
随后乐曲起，宫宴正式开始。
裴齐光神色如常，饮了两盏，忽而对身侧杨全道：“给瑶美人赐芙蓉鹿筋汤。”
瑶古娜原本低眉顺眼，此刻闻言露出一抹惊讶，随即起身施礼，“妾谢陛下恩赏。”
裴齐光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语。
但这一道赐菜，仍落入所有人眼中。
惇王指间的杯沿微顿，目光落在瑶古娜脸上。
她笑意恰到好处，不动声色地抿了口羹汤。
惇王却没有说话，只皱眉，似在思索什么，眉宇间那抹疑虑一闪即逝。
沈朝盈一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动声色，只是微微低头饮了一口热茶。
耳畔是笑语盈盈，眼前是觥筹交错。
但她心底知道，今日这一场看似平静的宴席，实则已悄然落下两层棋子。
一为宠，一为疑。
她抬眼看向高座上的男人，正好对上他望来的目光，沈朝盈轻轻一笑，像什么都明白，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宴席过半，灯火将宫廷照得如白昼一般，丝竹乐声渐缓之时，孙美人起身，盈盈一礼，“妾自幼学歌，得今日良辰，愿为陛下和娘娘献一曲《春水辞》。”
沈朝盈一看，果然她又是穿得花枝招展，眉眼间全是自得。
不过她唱歌时声音倒是婉转，一曲唱罢，音韵犹缭绕未散，席中果然有几人低声称好。
只是主位之上的裴齐光神色淡淡，只吩咐赏了一串南珠耳坠和一方软金。
“歌声尚可，赏。”
孙美人微微怔了一瞬，随即谢恩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