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院首几乎是扑到龙榻前,三指搭上沈朝盈的腕脉,凝神屏息。
殿内残留的血腥气被浓郁的安息香压着,裴齐光半跪在榻边,龙袍下摆沾着尘土与暗褐色的血渍,他紧握着沈朝盈微凉的手,目光锁在田院首紧蹙的眉峰上,帝王威仪在此刻只剩下焦灼的等待。
“如何?”裴齐光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田院首长舒一口气,收回手,躬身回禀:“陛下万幸,贵妃娘娘是受了惊吓,动了些胎气,腹中龙嗣脉象尚稳,只是娘娘心神损耗过甚,需得静养安神,万不可再劳心伤神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微臣这就开一副安胎宁神的方子,连服三日,当无大碍。”
紧绷的空气仿佛骤然松缓。裴齐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猩红退去几分,他俯身,额头轻轻抵在沈朝盈汗湿的额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沈朝盈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渐渐平复,方才那阵绞痛带来的恐慌也慢慢消散。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声音带着疲惫却清晰的坚定,“我没事,陛下,大局已定,您该去处理残局了。”
大局已定。
这四个字像定心丸,也像卸下的千钧重担。
惇王伏诛,德妃被拖下去行刑,牧原联军灰飞烟灭,朝堂上的魑魅魍魉在帝王的雷霆手段下噤若寒蝉。
裴齐光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好,朕去去就回。”
他站起身,方才的焦灼被沉稳取代,转身对田院首和候在一旁的漱玉、喜珠沉声吩咐:“好生照料贵妃,有任何闪失,唯你们是问。”
“奴婢\/微臣遵旨!”众人齐齐应声。
裴齐光深深看了沈朝盈一眼,那眼神里是安抚,是承诺,亦是尘埃落定后的深沉。
他整了整凌乱的龙袍,挺直脊背,大步向殿外走去。帝王的威仪重新凝聚,紫宸殿的尸山血海和堆积如山的政务,正等着他去收拾残局。
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沈朝盈靠在软枕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安稳下来,不再闹腾。
她闭上眼,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念珠端来温热的参汤,喜珠轻轻为她按揉着太阳穴,殿内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一片难得的宁静。
“娘娘,喝口参汤定定神吧。”念珠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朝盈点点头,刚接过温润的玉盏,指尖触及那暖意。
“陛下——!陛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撕裂了这短暂的宁静。
殿门被“砰”地撞开,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宫女几乎是滚爬进来,正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金香。
她发髻散乱,双眼红肿如桃,一身素色宫装沾满了尘土和刺目的泪痕。
“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薨了!”金香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泣不成声,字字泣血。
“哐当!”
沈朝盈手中的玉盏脱手坠落,温热的参汤泼洒在锦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整个人僵住,仿佛被那“薨”字冻成了冰雕,所有的疲惫,放松,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粉碎。
腹中似乎又传来一丝隐痛,却远不及心口那骤然炸开的剧痛。
刚刚踏出殿门不过几步的裴齐光,身形猛地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殿内的烛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映照出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那茫然被一种山崩地裂般的惊痛狠狠撕裂。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
他大步冲回殿内,龙袍带起的风卷起散落的药方纸页。
金香抬起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娘娘方才突然呕血不止,田院首之前留下的针药都用了,也无济于事,娘娘她握着大公主的手,就,就……”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
沈朝盈猛地想起皇后苍白的面容和那句“替我好好照顾真儿”。
那不仅仅是托付,竟成了诀别。
她想起皇后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说起“来生想做一只自由的鸟”时,眼底那抹深深的向往与寂寥,原来,她早已预感到油尽灯枯。
裴齐光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杨全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他推开杨全的手,一步步走到金香面前,俯视着这个跟随皇后多年的心腹宫女。
那双眼眸,方才还盛着平定叛乱的锐利和对沈朝盈的关切,此刻只剩下空茫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血丝。
“方才……”裴齐光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殿外灰蒙蒙的天色,正是紫宸殿厮杀最烈,他以为大局已定,正为沈朝盈胎气而忧心的时刻。
原来,在他浴血奋战、力挽狂澜之时,在他以为终于护住了所有想护住的人之时,他相伴多年,视如亲人的发妻,他女儿的母亲,正在凤仪宫的孤灯下,悄然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他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一种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剧痛和无法言喻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刚刚平息了一场滔天叛乱的帝王。
他挺拔的脊背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微微佝偻下去,扶着旁边冰冷的紫檀木桌案,指关节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支撑住自己没有倒下。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金香压抑不住的悲泣。
沈朝盈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看着裴齐光那瞬间被抽空所有生气的背影,看着他扶着桌案微微颤抖的肩膀,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皇后的音容笑貌,她温婉的叮嘱,她托孤时的郑重与不舍,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大局已定?
不。
这用鲜血和背叛铺就的胜利之路尽头,等待他们的,竟是至亲永诀的锥心之痛。
“陛下……”沈朝盈挣扎着想下榻,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哽咽。
裴齐光回头看她,一只手死死地扶着桌案,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良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命令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摆驾……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