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薇顺从地闭上眼,听着母亲轻柔的呼吸就在身侧。可心湖之下,惊涛骇浪从未止息。那碗打翻的药汁,像一个恶毒的开关,彻底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前世濒死的痛苦,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通向万劫不复的起点。她必须逃!带着未来的孩子,逃得远远的,逃开那个披着储君华美外衣的恶魔!这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整个心房,勒得她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气息终于均匀绵长起来。沈月薇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寒气顺着脚心直往上钻,她却浑然不觉。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梳妆台前,那里立着一面打磨得极其光亮的菱花铜镜。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十五岁的少女,肌肤是养尊处优的莹润白皙,脸颊尚带着未褪尽的、花苞般的圆润稚气,一双杏眼本该清澈见底,盛满不谙世事的天真。可此刻,那双眼睛里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幽深与冰冷。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潭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试图挤出一个属于十五岁沈月薇的、无忧无虑的甜美笑容。然而,就在那笑容将成未成之际,铜镜光滑的镜面忽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一张俊美绝伦、温润如玉的男性面孔骤然浮现,覆盖了她青涩的倒影!
那是太子萧承璟的脸!
他唇角噙着那抹她曾经沉溺至深、如今却让她遍体生寒的温柔笑意,修长的手指正优雅地端起一只精致的白玉碗。碗中琥珀色的汤药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凝视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鲜活,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
前世临死前,他亲手将那碗掺了剧毒的“安神汤”,一勺一勺,温柔而残忍地喂入她口中,口中还说着那剜心刺骨的“登天梯”……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卡在沈月薇喉咙里。她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冰锥狠狠贯穿!脚下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薇儿?” 床上的沈夫人被惊醒,睡意朦胧地撑起身,担忧地望过来。
沈月薇猛地回神,瞬间压下眼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母亲,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床柱,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那因恐惧和恨意而剧烈颤抖的声线,勉强维持住一丝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少女的娇憨鼻音:
“没、没事的,娘。” 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下艰难凿出,“就是……就是刚做了个梦,梦见……梦见打翻了娘亲熬的冰糖雪梨羹,吓醒了……” 她微微侧过脸,对着母亲的方向,努力牵动嘴角,试图让那弧度看起来自然些。
暖阁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沈夫人看不清女儿低垂眼眸深处那片冻彻骨髓的冰原,只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肩头,和那强装出来的、脆弱得令人心疼的笑意。
“傻孩子,一碗羹罢了,也值当吓成这样?” 沈夫人松了口气,失笑地摇摇头,语气满是宠溺,“快上来,地上凉。娘给你暖暖。”
沈月薇顺从地挪回床边,依偎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她闭上眼,将脸颊贴在母亲柔软的衣料上,汲取着那真实的、令人贪恋的温度。母亲的体温隔着衣料熨帖过来,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意,却无论如何也暖不了她心底那片被冰封的荒原。
黑暗中,她的眼睛却睁得极大,毫无睡意,直直地望向头顶那一片朦胧的、被烟罗纱帐过滤得无比柔和的黑暗。那黑暗里,没有星辰,只有前世东宫寝殿冰冷的藻井,和萧承璟那双含笑却淬毒的眸子,在无声地注视着她。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现在空无一物。但前世那个短暂存在过、最终随着她一同化作血水的微小生命……那份被强行剥离的剧痛,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灭顶的绝望。那是她的骨血,是她曾经对未来唯一的、卑微的期许,却被他的亲生父亲,连同她一起,亲手扼杀!
孩子……
这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这沈府满溢的蜜糖温情,这父母兄长毫无保留的宠爱,这金尊玉贵的锦绣前程……都是虚幻的泡影,是裹在锋利刀锋外的糖衣,是悬在头顶、随时会将她和她未来的孩子彻底碾碎的巨石!
这碗蜜糖里,淬着见血封喉的砒霜。
她必须逃。带着她的孩子,逃出这名为“东宫”、实为炼狱的牢笼。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