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虽是过了伏天,但秋老虎也灼人,月宴当天,临近傍晚已是霞光满地。
平时清静的望月阁染上大片暮色,看上去温暖许多,顾城渊帮白佑换上白金华服,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池妗所说,今日月宴来的修士当中,不少都是想借着金潼一案来做文章的人。
“……”
苍幽山的月宴,顾城渊不喜欢。
通俗易懂地来讲,这宴席不过就是苍幽山巩固地位的手段罢了,一个位高者散出请柬,无数个想攀附巴结的小门小派便为那些请柬针锋相对。
除去一些像是碧溪月这样的门派会有白金请柬,其余的请柬都是全凭运气,落到谁头上就是谁的。
今晚的流程,顾城渊猜都能猜到。
一是上折金潼一案中苍幽山的失职,二是又将他这个混在仙门当中的魔族提溜出来讨伐一顿,三便是辞酒。
宴席自然没有空手来的道理,而作为东家的苍幽山,自然要喝上两杯才合礼数。
白佑平日里不会轻易饮酒,而在月宴上,却要因为辞酒的规矩喝不少酒,这么多年来,回想哪一次月宴白佑不是喝的酩酊醉。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去看白佑淡漠的侧脸。
淡金色霞光撒在那身白金长袍,显得白佑那张脸更加神性,注意到顾城渊的目光,他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顾城渊咽了口唾沫,摇了摇脑袋。
萧程肆最后将那腰封的绳结系好:“好了,师尊。”
白佑便不再多问,抚袖走回桌前,将提前找苏晏州要来的避酒丹药服下,而后才与两人一起向怀真殿走去。
……
怀真殿门前,白佑停下步子吩咐两人先进去,自己则是走进后院,一眼便看见正忙活的傅池儒。
傅峰主自然也瞧见了他:“白宗主要找我托人传唤一声不就成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白佑没有接他的客套话,而是直接问道:“那日所说的事,傅峰主可办妥了?”
傅池儒早就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四下看了看那群弟子,确定没人敢往他们这边看之后才将袖子里的案卷拿出来递给他:“白宗主特意嘱咐,傅某自然不敢马虎。”
傅池儒顿了顿:“……不过白宗主当真要在此时用这些案卷?”
白佑道:“此时若不用,怕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他接过案卷:“你那里可还有第二份?”
傅池儒双手笼袖笑道:“放心吧,一共有三份,你我二人各一份,还有一份在藏案阁,被暗匣锁着,旁人寻不到。”
白佑点点头:“多谢。”
“客气。”
白佑将案卷放进袖中,转身离去。
。
月宴宴客众多,白玉案几呈南北分布,前几桌是以各峰来安排,顾城渊非常不情愿地和萧程肆并排而坐。
月宴上难免会有些听过传闻的来客,顾城渊早已察觉到不远处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谈论他和萧程肆的身份。
大抵是一些只听过传闻的修士,只知白佑收魔为徒名为顾城渊,却不知道他们二人之中谁是顾城渊。
对此顾城渊并不在意。
因为那些人距离甚远,根本没资格坐在他的身边,闲话自然也传不进耳朵。
顾城渊无趣地喝一口茶水。
别桌的宴客一个个都是相谈甚欢,整个怀真殿恐怕只有他和萧程肆两个人冷漠的像是从未相识一般。
自从平天阁那日之后,萧程肆就转了性子,一心扎在藏书阁里也不在白佑面前讨巧,虽然偶尔会杵两句嘴,但比起以往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不过纵使是这样,顾城渊还是如往常一般不待见他,若要说缘由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来,似乎在见到萧程肆的第一眼,他就不想与萧程肆有来往。
明明是带着戾气的人,表面却偏偏要故作乖顺,顾城渊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或许旁人会被萧程肆装出来的乖顺骗过去,但顾城渊心里清楚,能够靠着恨走过忘川阶的人,定不会是什么善类。
想到这里,顾城渊侧目瞥了旁边的萧程肆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张白到有些苍白的脸。
萧程肆注意到他的视线,没有搭理,只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杯茶。
气氛继续沉默下去,直到一声缥缈低沉的钟声响起。
众人停下交谈,纷纷回到自己的案几前静立。
顾城渊和萧程肆也跟着起身。
殿门向两侧敞开,萧程肆抬眼,瞳孔映着烛光和那道夙白身影。
白金衣摆拂过青砖,白佑负手踏进玄真殿,一双墨眉匀长,眼眸冷淡地垂着。
平日里白佑的衣裳总是简净为主,此时的他身着华服,与平常相比显得金贵不少,气质也更加卓然,无形之中带着威严,叫人不敢直视。
他缓缓走过长殿,最后停在正前方的主座旁,下一刻,清晰冷然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
“诸位且安坐。”
众人微微伏身,而后落座。
主座旁的秦湘兰拿着瓷杯起身,笑道:\"诸位,仙盟本就同出一脉,也称得上一句月满中庭人共圆,不必拘谨,过多客气反显生疏。”
“这万年来能承蒙各位同舟之情,实乃苍幽山之大幸……\"
秦峰主声音不大不小,十分温煦,不过这些客套话顾城渊早就听了许多次,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他将视线放在刚上的菜式上,粗略扫一眼,几乎全是寒食。
“……”
顾城渊收回心思,秦湘兰已经说完客套话。
自此白佑接了下去:“今此苍梧年,上古结界裂隙依然未曾全然修补。”
“由往年至今,苍幽山共着理案卷一千三百卷,其中级别为‘凶’者一百二十卷,邪物为鬼将以上者三百卷。”
白佑说到这里,沈墨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白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捏着酒杯的指尖开始一下一下地敲着。
“前些日子苍幽山所公布的金潼一案,想必诸位已经看过。”白佑继续道,“各门派上的折子我也看了,所言无非也就两点。”
“一是金城主被魔族附身之事,诸位上折欲要借此事让我将座下弟子顾城渊赶出师门。”
这话说的非常直接,宴客席里当真上过此折的人都是一呛。
“如此飞来横祸,不止是天下修士,苍幽山同样为之愤恨,金潼一案乃我和两位徒弟携手调查,若是要论错,那也是我这个当师尊的学识不精,未能从魔物手中救出渊城百姓。”
白佑这话细品之下已经有了偏袒意味,当听到他揽责时,萧程肆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殿内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也许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秦皖熙不禁低声与身旁的沈泽楠道:“我有些迷糊了,眼下金潼的案子不是应该尽力避免谈论吗,怎么白宗主反而主动提起了?”
沈泽楠腰杆挺的笔直,望着白佑浸在烛光中的脸,紫色眼眸里闪着细碎光亮。
“先发制人。”沈泽楠道,“这次月宴来客几乎大半都是来找茬的,躲是躲不过的,倒不如先发制人。”
秦皖熙思考一瞬,撇撇嘴:“过于凶险。”
沈泽楠却道:“我反而觉得这法子很有仙门风范,总比藏着掖着好。”
秦皖熙不再与他争,收回眼神看向对面一脸平静的顾城渊,心道照这样下去,今夜怕是一场不见血的交锋。
见众人议论纷纷,白佑倒也不急,耐心等他们说够了之后才继续开口道:“魔族恶者令人担忧,将金潼一案公布于众,是希望贵派以及各方川主多加防范,从而更严苛地督促苍幽山的监察之责。”
听到这里,沈墨时皱着的眉头松了些。
可白佑却忽然话锋一转:“以上是其一,接下来的第二点,我却觉得很有意思。”
最后几个字白佑咬的很重,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城渊似乎看到白佑在笑。
只不过只是一瞬,待他再看时,白佑那张脸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被白佑吊起了兴趣,就连一直不曾抬头的池妗都微微抬眼看向他。
这时人群中有人出言道:“敢问不知是什么样的折子,能让白宗主都觉得有趣?”
白佑扫了一眼说话的那人,不紧不慢道:“金潼一死,渊城城主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我平日里收到的折子,可谓十张中有九张都是上折想要这渊城城主之位的。”
沈墨时闻言又皱起眉,他把酒杯放下,沉声道:“白宗主提及此事,不知是所为何意?”
“沈峰主不觉得奇怪么?”白佑淡然反问,“渊城地段贫瘠,既没有美景也不曾有可通临沂江的支流,无论是粮食还是商客都难以进出。更何况渊城还贴近结界处,动乱频发人人皆知。”
“看了那些请折,我苦思冥想也未曾想明白,为何各位仙门以及川主会如此想要这渊城城主之位。”
话说的越来越浅显,白佑余光中看到几个人已经微微变了脸色。
沈墨时阴沉着脸,眉头皱的更深,他不清楚白佑究竟要干什么,可直觉告诉他白佑要做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否则自己不会什么都不知晓。
“纵是如此恶劣之地,依然有人勇然请命,只能说明仙盟中人的赤诚无畏,此乃修仙界的幸事。”
沈墨时语气已经有些冷,警告意味明显,说出这句话原本只是给白佑一个台阶下,让他差不多得了,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
众人一片寂静,有的人垂头不敢出声,有的抬头看的津津有味,而有的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台阶搭好了,可白佑却没有下,他扬起眉:“幸事?”
沈墨时声音拔高了些:“白宗主。”
白佑不理会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未曾回话,继续道:“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便去查了查上折的人,没想到抽丝剥茧地查清之后,所得的结果却更有趣了。”
此话一出,空旷大殿内突兀地响起瓷器摔碎的声音。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中年男人正俯身去捡那被摔碎的瓷片,细看之下,他的身子竟然在发抖。
见这么多人都投来视线,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我……刚刚没拿稳。”
白佑将酒杯搁置在案边,道:“瓷片锋利,李城主还是不要徒手去捡,被伤到就不好了。”
闻言,男人脸色彻底苍白,他转动干涩的眼珠:“白宗主……认得在下?”
直到此时,白佑不再遮掩眼底的森寒,他从袖中拿出一方案卷,侧眼看向傅池儒。
“傅峰主,你来念一念这案卷上的名字,看看当中有没有这位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