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死寂。
粘稠的黑暗如同沉重的胶质，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意识在无边的虚无中沉浮，仿佛坠入了宇宙诞生之前的混沌深渊。
陈墨白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激醒的。他猛地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坚硬、光滑、冰冷到极致的触感——他正仰面躺在一片如同黑色镜面般的地板上。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消毒剂、冷凝金属和…某种生物质防腐液的怪异气味。
他挣扎着坐起身，拓扑弦能本能地在体内流转，驱散着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和昏沉感。视线迅速扫过四周，心脏骤然沉入谷底。
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庞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得没入视线尽头的黑暗，望不到顶。脚下是同样无边无际的、闪烁着微弱幽蓝脉络的黑色晶体地面。而最令人灵魂颤栗的，是环绕在四周，向上、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墙壁。
不，那不是墙壁。
那是由无数个、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得令人窒息的透明圆柱形培养舱构成的、接天连地的巨大阵列！每一个培养舱都高达三米以上，直径超过一米半，内部充满了散发着淡绿色荧光的营养液。幽冷的白光从阵列深处投射出来，将这片死寂的空间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而在那些淡绿色的营养液中，静静地悬浮着……人。
不，更准确地说，是人的躯体。
成千上万！不，是数以十万计！百万计！无法计数！如同工厂流水线上等待组装的零件，沉默地矗立在永恒的幽光之中！
这些躯体全都闭着眼睛，面容安详如同沉睡。他们有着统一的特征——年轻，苍白，身体线条完美得如同雕塑。而他们的面容……
陈墨白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水草般在营养液中无声飘散。精致的五官，清冷的气质……尽管闭着眼睛，但那熟悉的轮廓，那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面容……
凌霜！
这无数培养舱中悬浮的躯体，赫然都长着和凌霜一模一样的脸！她们如同被批量复制的艺术品，浸泡在冰冷的生命溶液中，构成了这座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活体兵器的坟墓！
圣骸兵库！
“呃……”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闷哼从旁边传来。
陈墨白猛地转头，看到雷烬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脖颈和脸上的晶化痕迹在幽冷的白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金色的纹路在暗色晶体下狂乱地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来身体剧烈的颤抖和低沉的痛哼。晶化似乎在他昏迷期间又向上蔓延了一丝，几乎要触及他的眼角。他金色的眼瞳先是茫然，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了暴怒的火焰，但当他的目光扫过那无数张“凌霜”的脸时，那火焰也瞬间凝固，化作了无边的震惊与寒意。
星璇半跪在不远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紫色的眼眸瞪大到极致，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反胃。她双腿的晶化部分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颤抖。
“凌霜！”陈墨白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扑向躺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凌霜。她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陈墨白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抱起来，拓扑弦能温和地探入她体内，确认着伤势。
就在这时，凌霜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熟悉的眼眸，带着刚苏醒的迷茫和虚弱。她的视线先是模糊地聚焦在陈墨白写满担忧的脸上，似乎想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但下一秒，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了陈墨白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培养舱阵列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凌霜眼中那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弱光芒，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寒冰，瞬间熄灭、凝固、碎裂！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收缩到针尖般大小，倒映着那无数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沉睡在幽绿色溶液中的苍白面孔！
“呃……”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仿佛声带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割断。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下的黑色晶体地面还要苍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枯叶，每一次颤抖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近的一个培养舱上。那个“凌霜”安静地悬浮着，银发飘散，面容安详。凌霜看着“她”，就像在照一面通往地狱深处的镜子。身份、记忆、存在的意义……所有构成“凌霜”这个个体的基石，在这百万张相同的面孔面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惨白的唇间溢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要逃离那恐怖的景象，却只是更深地蜷缩进陈墨白的怀里，抖得如同痉挛。
陈墨白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毫不犹豫地收紧手臂，将凌霜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对抗那灭顶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紊乱的跳动，如同被困的绝望小鸟。他低下头，下颌抵着她冰凉汗湿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试图穿透那层绝望的坚冰：“凌霜！看着我！看着我！你是凌霜！唯一的凌霜！这些……这些都只是赝品！只是薇拉的把戏！”
凌霜似乎完全听不见他的话，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克隆体的海洋，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甚至开始咯咯作响，仿佛灵魂正在被那恐怖的景象一点点撕碎、吞噬。
“雷烬！星璇！离那些控制台远点！”陈墨白一边紧紧抱着凌霜，一边朝着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得难以动弹的两人厉声喝道。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空间的中枢区域——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矗立着数个造型奇特、如同倒悬山峰般的黑色晶体控制台。台面上布满了流动的幽蓝光路和不断刷新着海量数据的全息屏幕。而穹顶的最高处，并非完全的黑暗，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由无数星辰光点构成的巨大倒悬星图！星图浩瀚深邃，其中一些特定的光点被特别标注，并延伸出细密的连线，构成一张覆盖整个星域的基因图谱网络！
倒悬的星图！这正是时律圣地的特征！
然而，雷烬的目光，却被星图下方、中央控制台上一处特殊的凹槽所吸引。那凹槽的形状……与他晶化的拳头边缘轮廓隐隐吻合！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正在他体内苏醒、咆哮！
王血的呼唤！
雷烬布满晶痕的脸上，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个凹槽。璃魄牺牲的画面、副舰长的警告、弟弟的低语、薇拉的嘲弄、眼前这百万克隆体的恐怖景象……所有的愤怒、悲痛、屈辱和被玩弄的恨意，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冲动！
“薇拉！！！”雷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根本无视陈墨白的警告！他巨大的晶化脚掌狠狠踏地，整个人如同失控的金色战车，带着决绝的疯狂，直扑中央控制台！布满暗金色晶痕的右拳，带着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恨意、所有燃烧的王血，朝着那个呼唤他的凹槽，狠狠砸了下去！
“不要——！”陈墨白的阻止声被淹没在撞击的巨响中。
“轰！！！”
雷烬的晶化巨拳，如同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控制台上的凹槽！
嗡——！！！
整个倒悬的星图大厅，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被激活！
倒悬的星图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无数星辰光点疯狂闪烁、移动、重组！那些标注着特定种族的光点——晶簇、羽族、人类、以及更多形态各异的异族标识——瞬间被放大、解析！旁边弹出密密麻麻的全息窗口，显示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基因序列图谱、生理结构模型、能力开发方向、以及……“兵器化改造进度条”！
百族基因改造蓝图！ 时律圣地，根本不是什么救赎之地，而是播种者进行种族基因改造、批量制造生物兵器的终极兵工厂！晶簇族的王血标记在其中赫然在列，标注着“高等能量载体\/近战兵器模板”！
与此同时，中央控制台周围，以及更远处那些接天连地的培养舱阵列深处，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液压轰鸣和机械运转声！
“嗤——嗤——嗤——！”
白色的低温雾气如同瀑布般，从大厅各处喷涌而出！伴随着无数气密阀门开启的嘶鸣，那些密密麻麻、浸泡着“凌霜”克隆体的培养舱，其透明的舱门正由上至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排排、一片片地缓缓滑开！
淡绿色的营养液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打开的舱门中哗啦啦倾泻而出，在黑色的晶体地面上肆意流淌！冰冷的雾气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防腐剂和生物质解冻的气息。
随着营养液的排空，舱内那些长着凌霜面孔的躯体失去了浮力，如同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倾倒，从开启的舱门中滑落出来！
“噗通！噗通！噗通！”
一具，十具，百具，千具……无数具苍白、赤裸、湿漉漉的躯体，如同被丢弃的垃圾，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光滑的黑色晶体地面上！她们像被海浪冲上岸的死鱼，堆积、重叠、扭曲在一起。银白色的长发纠缠着，苍白的肢体交叠着，形成了一片由“凌霜”构成的、无声的、令人作呕的尸山！
百万克隆体，如同沉睡的军队被唤醒，又被粗暴地倾倒在地！
这恐怖绝伦的景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凌霜紧绷的神经！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陈墨白怀中爆发出来！凌霜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弹起、抽搐！她猛地推开陈墨白，踉跄着后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陷入头皮，银白色的发丝被扯下！她拼命地摇着头，左眼的黑洞漩涡不受控制地疯狂旋转、扩张，仿佛要将她自己连同这恐怖的世界一起吞噬进去！她的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惧、崩溃和自我认知彻底粉碎后的疯狂！
“不是我！那不是我！不是我！！！”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嘶哑破裂。
“凌霜！”陈墨白心如刀绞，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再次死死抱住她，用尽全力压制她失控的身体和力量，防止她自我毁灭。“冷静！看着我！看着我！你是凌霜！唯一的！我认识的凌霜！”
凌霜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撕打，如同受伤绝望的野兽，眼泪混合着冷汗和血水（被她自己抓破的头皮）肆意流淌。但陈墨白的手臂如同铁箍，任凭她的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血痕也绝不松开。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吼，试图将那崩溃的灵魂拉回现实。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达到顶点之时——
大厅最高处，那片倒悬星图的核心区域，一个比其他培养舱都要巨大、如同水晶棺椁般的最高培养舱，其厚重的舱门，在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无声地滑开了。
一只白皙、修长、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舱门的边缘。
紧接着，一个身影，姿态优雅地从弥漫的冷雾中，缓缓步出。
她穿着一身简洁的、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的银白色作战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披散在肩头。她的面容……赫然与下方堆积如山的克隆体，与陈墨白怀中崩溃的凌霜，一模一样！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崩溃、恐惧或迷茫。只有一种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从容，和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薇拉。
或者说，凌霜的原型体，所有克隆体的母本，播种者最完美的生物兵器——“终焉之种”。
她悬浮在半空，如同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步优雅地走向下方混乱的平台。她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克隆体尸骸，扫过晶化蔓延、如同困兽的雷烬，扫过满脸惊恐的星璇，最后，落在了死死抱住失控凌霜的陈墨白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陈墨白怀中，那个因为她的出现而瞬间停止挣扎、只是用破碎而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凌霜。
薇拉轻盈地落在陈墨白和凌霜面前，距离不过数米。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凌霜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却写满了痛苦与崩溃的脸庞，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作品。
然后，她伸出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无视了挡在中间的陈墨白那充满敌意和警告的目光，指尖带着一丝冰冷的触感，轻轻抚上了凌霜沾满泪水和血污的脸颊。
她的声音如同天籁，却又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响彻在这座由百万克隆体构成的恐怖圣殿之中：
“该回家了，我亲爱的……兵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