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海鸥号”货舱
蒸汽在咆哮。
那嘶吼声如同被囚禁在铜管深处的活物,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骇人的压力,沿着管道从甲板一路冲撞进逼仄的货舱。铜制的蒸馏器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装置在滚烫蒸汽的冲击下嗡嗡震动。冷凝管的外壁瞬间凝结出密密麻麻的水珠,汇聚成流,滴落在下方一个洁净的琉璃碗中,起初浑浊,继而迅速变得澄澈、金黄。
墨衡的脸被蒸汽和汗水模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琉璃碗里不断累积的金色液体。他清瘦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指尖因过度用力按压着连接处防止蒸汽泄漏而泛白。每一次蒸馏器的震动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那金色的液体,是李岩唯一的生机。
“成了!”墨衡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疲惫。他用一块厚布包裹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碗从冷凝管下移开。碗中,小半碗纯净如融金的液体,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草木清苦与奇异芬芳的气息,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流转着生命的光泽。
艾德里安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震惊地看着那碗金液。他手中的亚麻布已被李岩伤口的黑血彻底浸透,挤压的动作因疲惫而微微发僵。他闻到了那独特的气息——是金鸡纳霜,但比他带来的粉末精纯浓郁了何止百倍!这东方官员,竟真的用这咆哮的蒸汽怪物,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近乎神迹的提纯!
“快!灌下去!”墨衡几乎是扑到李岩身边,声音因急切而变调。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小银匙舀起金色的液体,艾德里安连忙配合,捏开李岩紧咬的牙关。那冰冷的触感让艾德里安心头一沉。
金黄色的药液一滴滴流入李岩口中。时间仿佛凝固。货舱内只剩下蒸汽管道低沉的嘶吼、风灯摇曳的噼啪声,以及三颗心脏沉重如擂鼓般的跳动。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李岩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如同金纸般的脸上,嘴唇的乌青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
“上帝啊!”艾德里安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惊呼。他立刻伸手探向李岩的颈侧,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脉搏,此刻虽然依旧细弱,却真真切切地、一下又一下地重新搏动起来!虽然缓慢,但稳定!如同干涸河床下重新涌现的涓涓细流!
“活了…李大人活了!”墨衡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一晃,几乎虚脱。他扶着旁边的橡木桶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那是长时间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的后遗症,也为日后埋下了隐患。但此刻,狂喜淹没了一切。
货舱外,如同凶神般守在小蒸汽锅炉旁的赵猛,似乎感应到了舱内气氛的变化。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瞪圆,侧耳倾听。当那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的惊呼隐约传来时,这铁塔般的汉子浑身剧震,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滚烫的锅炉外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浑然不觉疼痛。他猛地仰头,对着旱魃肆虐下依旧星光稀疏的夜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混杂着无尽后怕与狂喜的咆哮!那吼声穿透蒸汽的嘶鸣,在空旷的通州码头上远远传开,惊起几只夜栖的乌鸦。
“大人!撑住!您撑住啊!”赵猛对着货舱方向低吼,仿佛李岩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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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浓重的龙涎香沉甸甸地压着空气。赵琰跌坐在冰冷的紫檀御榻上,身体残留着剧痛带来的阵阵虚脱和寒意,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王承恩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地捧着一个刚从冰盒中取出的密封玉盒,跪在榻前。那玉盒缝隙中透出的,是浓烈的药味和一丝…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草木芬芳。
“主子…通州急件!戚光将军亲兵八百里加急送到!墨衡大人用蒸汽提纯的药液,成了!”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更是看到赵琰此刻惨状的心惊。
赵琰猛地睁开眼!
那只覆盖着冰帕的右眼被一把扯开!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尚未褪尽,瞳孔深处,那些翻涌的惨白噪点虽然平息了不少,却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深邃。他根本无暇顾及王承恩眼中的忧虑,所有的精神瞬间被那玉盒攫住。
“给朕!”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他几乎是抢过玉盒,冰冷的玉石触感激得他指尖一颤。盒盖掀开,一支细长的水晶瓶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瓶中盛着小半瓶纯净的金色液体——与通州货舱中琉璃碗里的如出一辙!那色泽,那流转的光晕,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阳光,散发出混合着清苦与芬芳的气息,穿透养心殿沉滞的空气,带来一线生机。
赵琰的手指紧紧攥住水晶瓶,冰冷的瓶壁与他滚烫的掌心形成奇异的对比。这小小的瓶子,承载着李岩的命,承载着通州百万灾民的希望,也承载着他刚刚在虚幻星空中窥见的、那令人绝望的真相代价!
【警告!宿主精神波动异常!‘火种’逸散速率提升0.3%!倒计时修正: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五分…】
那冰冷扭曲的电子音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在他脑域深处响起。这一次,没有强制加载的“真相协议”,只有冰冷的警告和精确到分的死亡倒计时。视野边缘,猩红的数字和那道细微却顽固的黑色裂痕,如同永恒的烙印。
代驾…透支…抽取…枯竭…
墨衡的蒸汽提纯,是智慧的闪光,是拼死的抗争,但它能成功,是否也建立在被系统提前透支的、通州大地本不该如此早枯竭的“可能性”之上?李岩此刻挣扎在生死线上,是否正是因为他赵琰为了那些“土豆种源信息”,提前抽干了这片土地的生命力?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操纵的愤怒再次噬咬着他的心脏,比方才的剧痛更甚。他以为自己在力挽狂澜,却不过是那冰冷“火种库”的提线木偶!用万千生灵的血肉和未来,喂养那名为“普罗米修斯”的怪物!
“主子?龙体为重!通州有墨衡,有戚光,更有这神药,李大人定能吉人天相!您万不可…”王承恩见赵琰攥着药瓶,眼神变幻不定,时而锐利如刀,时而空洞绝望,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不由得焦急万分。
“龙体?”赵琰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自嘲与决绝。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王承恩,穿透养心殿厚重的雕花窗棂,投向那不可见的、被系统猩红脉络缠绕的虚空。
“朕的命…和通州百万生民…和李岩的命…早就绑在一起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然,身体猛地从御榻上站起!脚步虽虚浮,但脊梁挺得如同宁折不弯的长枪。他染血的右手指向虚空,仿佛要刺穿那无形的枷锁。
“传旨!移驾通州!立刻!马上!”
“主子!不可啊!外面流言四起,宵小环伺,通州更是旱魃横行,疫病初显…”王承恩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
“疫病?”赵琰眼神一凛,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寒,“那就更要去!看看朕的子民,看看这被‘抽干’的土地!”他猛地将手中的水晶药瓶塞入怀中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脏,仿佛要借此汲取力量。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狸猫般轻捷的脚步声,一个东厂掌班太监的身影无声地跪伏在殿门外阴影里,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入耳:“禀督公,国子监祭酒张允修,府邸闭门谢客,然其心腹门生张清、王珂二人,于酉时三刻乔装改扮,经后角门出府,潜入京西‘大慈恩寺’!寺中挂单僧‘慧觉’,经查实,乃前朝张廷玉门下幕僚,化名潜藏!”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两道利剑般的寒光,瞬间扫向赵琰,等待旨意。
赵琰的脚步停在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烛光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只右眼深处,翻腾的惨白噪点似乎又剧烈了一丝,但更多的,是足以冻结九幽的凛冽杀意。他轻轻摩挲着怀中那冰冷的水晶瓶,动作温柔,口中吐出的字句却带着铁锈与血腥的味道:
“盯死。寺内寺外,所有出入口,所有关联人等,给朕钉死了。”
“朕回来之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更不许飞进去!”
“待朕从通州回来…再与他们…好好算这笔账!”
猩红的倒计时,在他视野边缘,无声而残酷地跳动:【二十八日…十四小时…五十一分…】。那道裂痕,幽深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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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大慈恩寺,藏经阁密室**
厚重的《大藏经》被移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门内,是一间不过丈许的斗室。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将空气映得更加粘稠窒闷。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混合着陈年经卷的霉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国子监祭酒张允修端坐在一张破旧的蒲团上,身上依旧穿着象征清流领袖的素色儒衫,只是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僧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深锁,眼中是化不开的阴郁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的正是那个化名“慧觉”的僧人,实际身份是张廷玉门下最擅机变的心腹幕僚——冯远。冯远剃了光头,穿着僧衣,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毫无出家人的平和。
“允修公,时机稍纵即逝!”冯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通州大旱,饿殍盈野,此乃天罚!皇帝倒行逆施,重用墨衡、李岩等佞臣,行奇技淫巧,毁我祖宗成法,更动摇士绅根本!‘新政’?那是刮骨吸髓!如今李岩遇刺,生死难料,皇帝在太庙咳血,龙体堪忧,紫禁城内外人心惶惶!此乃天赐良机!”
张允修捻着胡须,指尖微微发白。他何尝不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焕倒得太快,太彻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碾碎,连带着清流在朝堂的声音都弱了几分。新党势力借着“新政”和那虚无缥缈的“国运”,竟有燎原之势。可皇帝的手段…那东厂鹰犬王承恩的鼻子比狗还灵!他抬眼看向冯远:“冯先生,联络北地旧部,煽动流民,所需钱粮非同小可。且京畿卫戍,皆在戚光那屠夫掌控,此人只认皇帝,油盐不进…”
“钱粮?”冯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桑皮纸,轻轻推到张允修面前,“允修公请看。”
张允修狐疑地展开,借着昏黄的灯光,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那竟是一张极其详尽的大胤北方数省秘密粮仓分布图!上面标注的地点、守卫情况、存粮数目,详尽得令人心惊!甚至还有几条极其隐蔽的运输通道!
“这…这从何而来?!”张允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些粮仓,许多连他这个级别的高官都未必知晓全貌!
“自然是‘有心人’所赠。”冯远莫测高深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皇帝为了他的‘新政’,为了填那无底洞般的通州,早已掏空了国库,也动了太多人的根基。恨他的,可不止你我。至于戚光…”他顿了顿,声音更冷,“猛虎亦有打盹之时。通州旱情如火,流民已成燎原之势,他戚光手下那点兵,顾头不顾腚!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在通州这把火彻底烧起来,烧得皇帝焦头烂额之际,在北地…在江南…多点开花!以‘清君侧,复祖制’为名,天下苦‘新政’久矣的士绅豪强,何愁不景从?”
张允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张粮仓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已久的野望和恐惧。王焕的下场就在眼前,是束手待毙,被新党彻底碾碎?还是放手一搏,搏一个泼天的富贵?他想起太庙前皇帝咳血的样子,想起朝堂上李岩咄咄逼人的“以工代赈”条陈,想起自己家族田产因“摊丁入亩”而缩水的账目…一股戾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桑皮纸,指节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好!就依先生之计!联络旧部,开仓放粮,聚拢流民!但切记,我等只为清君侧,除佞臣,复我煌煌祖制!非为谋逆!”他强调着,仿佛要为自己即将点燃的滔天烈焰披上一层忠义的外衣。
“允修公高义!”冯远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垂下的眼帘却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贫僧这就去安排。京中舆情,还需允修公门生故旧多加引导,‘天罚’之说,正当其时!”
“自然。”张允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那些新党弄出来的奇技淫巧,尤其是墨衡鼓捣的那些引水之物,便是触怒上苍的明证!老夫自有安排。”
两人在昏灯下又密语片刻,将联络方式、起事的大致节点敲定。末了,张允修谨慎地将那张至关重要的粮仓图贴身藏好,又恢复了那副清高儒雅的姿态。冯远则悄无声息地推开暗门,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藏经阁的阴影里。
张允修独自留在斗室中,听着暗门重新合拢的轻微摩擦声,感受着怀中那张薄薄桑皮纸带来的沉重分量和灼热感。孤灯如豆,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巨大,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妖魔。他端起面前早已冰冷的粗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王焕…你的路,老夫不会重蹈…”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养心殿那位病弱天子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过,那双偶尔流露出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让他心底莫名地窜起一丝寒意。他用力甩甩头,将这丝不祥的预感压下去。
“天罚已至,人心可用!这大胤的天…该变一变了!”
他吹熄了油灯,斗室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藏经阁外,夜风吹过古刹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