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敲在肇庆府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脆得硌耳朵。
比南雄那破地方强多了。
朱启明骑在马上,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街道两旁的铺面、行人。
粮行、盐号、绸缎庄、铁匠铺……鳞次栉比。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混着一股子汗臭、牲口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海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两广总督驻地,岭南仅次于广州的销金窟,也是烂泥塘。
繁华是真繁华。
乱也是真他妈乱。
街角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眼神麻木。
几个穿着号衣的兵丁,歪戴着帽子,斜挎着破刀,蹲在茶馆门口剔牙,眼神贼溜溜地在过往妇人身上打转。
就这德性?
朱启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这就是王总督治下的“精兵”?笑话!
他身后,王大力带着百十个亲兵,清一色靛蓝劲装,外罩半新锁子甲,腰挎雁翎刀,身背燧发铳。
步伐整齐划一,踩着一个点。
“哐!哐!哐!”
眼神平视前方,锐得像刚磨好的枪尖。
一股子刚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根本压不住。
所过之处,街面瞬间安静。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行人,缩着脖子往两边躲。
茶馆门口那几个兵痞,剔牙的动作僵住了,眼神里那点猥琐全变成了惊疑和……畏惧。
娘咧,这哪来的兵?煞神似的!
比总督衙门的亲兵卫队,看着还唬人!
朱启明要的就是这效果。
亮相,就得亮得扎眼!
让这肇庆府的人都瞧瞧,他朱启明手底下,是什么成色!
也让那高高在上的王总督,心里先掂量掂量。
王尊德。
朱启明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
两广总督,封疆大吏。
崇祯刚上台,就把这位从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薅过来,扔到这南疆火坑里。
为啥?能干?还是……好拿捏?
史书上说这老头,嗯,有点本事,也够狠。
清剿海寇,镇压瑶乱,手上沾的血不少。
但在这明末的烂泥潭里,再能干,能顶个屁用?
朝廷没钱,官场烂透,手下兵将多是饭桶。
最关键的是,这老头,见过天启!
朱启明的心,微微提了一下。
像,太像了!
铜镜里那张脸,跟史料画像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连他自己瞅着都瘆得慌。
天启死了一年多,坟头草估计都老高了。
这要是被认出来……
朱启明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是福是祸?
福?扯淡!冒充先帝,九族消消乐预订!
祸?那是肯定的!王尊德这号老狐狸,第一反应绝对是摁死自己,以绝后患!
但也有那么一丝丝机会。
就赌王尊德对那死鬼天启,还有没有点旧情份,或者……有没有别的想法?
比如,借这张脸,搞点事情?
朱启明眼神眯了起来。
走一步看三步,火中取栗!
眼下最要紧的,是过了王尊德这关,还要把好处捞足了!
“大人,总督行辕到了。” 王大力瓮声瓮气地提醒。
朱启明抬头。
好家伙,不愧是总督衙门。
高门大院,石狮子呲牙咧嘴,门楣上“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的大牌子,漆得锃亮。
门口站岗的亲兵,盔甲鲜亮,总算有了点样子。
但眼神……不够凶。
比起自己身后这群刚从盘龙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才,差远了。
朱启明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递帖子!南雄所千户朱启明,剿匪功成,特来缴令复命!”
声音不高,穿透力极强。
门口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请…请朱千户稍候!”
转身一溜小跑进去通报。
流程走得飞快。
捷报文书、缴获账册、重要俘虏名单……一样样按规矩递进去。
朱启明腰板笔直,站在签押房外候见。
眼观鼻,鼻观心。
心里头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赌局,马上开盘!
签押房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青衫的幕僚走出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朱千户,总督大人有请。”
朱启明深吸一口气。
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
光线有点暗。
一股子陈年墨汁和线装书的味道。
屋子挺大,摆设透着股老气。
王尊德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
绯色袍服,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老头看着六十上下,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
瘦。
脸上褶子很深,像刀刻的。
尤其那双眼睛,半眯着,藏在耷拉的眼皮下,偶尔睁开一道缝,精光四射。
老狐狸!
朱启明心里立刻下了判断。
他按照规矩,上前几步,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末将南雄所千户朱启明,参见总督大人!奉令剿灭盘龙坳匪患,毙匪首龙老峒以下贼寇三百余级,俘获二百余,缴获粮秣军械无算,特来缴令复命!”
动作标准,一气呵成。
王尊德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书,大概是他的捷报。
老头“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声音带着点久居上位的沙哑:
“朱千户辛苦了。盘龙坳……”
他一边说,一边很随意地抬起了眼皮。
目光扫向站在下首的朱启明。
就这一眼。
“啪嗒!”
王尊德手里那份厚厚的捷报文书,直接掉在了硬木书案上。
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里,格外刺耳。
老头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
猛地从太师椅上挺直了身体,脖子伸得老长。
那张布满皱纹、向来古井无波的老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
半眯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
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朱启明的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
然后是难以置信!
接着是见了鬼一般的恐惧!
还有一丝……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沉重得能压死人。
站在王尊德身后的那个青衫幕僚,也傻了,看看总督,又看看朱启明,一脸懵逼。
朱启明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赌中了!
这老家伙,不仅见过天启,印象还他妈深刻得很!
他强压下心脏的狂跳,脸上努力维持着下级军官应有的、带着点困惑的恭敬。
微微皱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不解:
“总督大人?您……?”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和关切。
心里却在疯狂咆哮:稳住!朱启明!给老子演!演得像一点!
王尊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像是要窒息了,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陛……陛……”
一个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声音不大。
但在死寂的签押房里,如同惊雷!
幕僚的脸“唰”一下也白了,腿肚子开始转筋。
陛下?!
我的亲娘祖宗啊!
朱启明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老头失态了!彻底失态了!
他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语气惶恐,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解”和“惊惧”:
“总督大人?!您说什么?末将惶恐!末将……末将只是南雄一千户,安敢僭越!大人您是不是……太劳累了?”
装!
必须装到底!
打死也不能认!
王尊德像是被朱启明这句“惶恐”给惊醒了。
他猛地一个激灵!
眼神里的惊涛骇浪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下去,但那份惊骇和探究,像毒蛇一样盘踞在眼底深处,根本驱不散。
老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手忙脚乱地去抓掉在桌上的文书,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咳……咳咳!”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干涩得厉害:
“无……无事!本官……本官方才一时走神,看……看岔了!”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可手抖得太厉害。
“哐当!”
茶杯没拿稳,直接翻倒在书案上。
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瞬间洇湿了摊开的账册和公文,一片狼藉!
“混账!” 王尊德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湿漉漉的桌面上,也不知道是骂茶杯还是骂自己。
旁边的幕僚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用袖子去擦。
王尊德却一把推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在朱启明脸上,像是要把他每一寸皮肉都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