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话音落下,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陆大柱像是被雷劈中了,傻愣愣地杵在原地,那张黑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了又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
他一个熬酱的,跟人家玩笔杆子的周正阳凑一块儿?这不是把驴往马群里赶吗?
周围的村民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都看得出来陆大柱这几天跟新来的周技术员不对付,晚丫头这么安排,不是明摆着让俩人掐架吗?
陆大柱心里头老大不乐意,一百个不情愿。
可江晚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看着他,里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全是郑重和信任。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全村人面前,他不能驳了晚丫头的面子。
“我……我行吗?”陆大柱憋了半天,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句,声音干巴巴的。
“你不行,谁行?”江晚干脆利落地反问,“整个陆家村,谁比你更懂山楂的脾气?”
这话,像是往陆大柱那口憋闷的胸膛里,灌进了一股热气。
他梗着脖子,没再吭声,算是默认了。
研发小组的第一次碰头会,就在作坊角落一间新腾出来的库房里。
一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
江晚坐主位,陆亦川在她旁边,陆大柱和周正阳分坐两边,隔着老远,活像楚河汉界。
“我的初步想法,是做一种能当零嘴吃的果干。”江晚开门见山,“要解决几个问题:怎么把山楂里的水分去掉,但又不能干得像块石头;怎么让它放得久,出了远门也不坏;最关键的,口感要好,酸甜要适中,还得有嚼头。”
周正阳一听这个,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立马从自己带来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江晚姐,这个我考虑过!脱水是关键!我们可以利用热风循环干燥技术,控制温度和风速,能最大限度保留果肉的风味和营养,比传统晾晒效率高几十倍!为了保鲜,可以考虑真空包装,隔绝空气,抑制微生物……”
他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画,嘴里蹦出来的词一个比一个新鲜。
“热风循环?”
“真空?”
陆大柱听得云里雾里,感觉每个字都认识,可凑在一起就成了天书。
他看着周正阳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噌”地冒了起来。
“哪用得着那么费劲?”他忍不住开了腔,声音又粗又硬,“就跟咱们晒干菜一样,切成片,放太阳底下晒呗!要是着急,就用炭火慢慢烘,我以前烘过红薯干,一个道理!”
周正阳停下笔,推了推眼镜,正要开口。
江晚先说话了,语气很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大柱哥,晒干太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连着下几天雨呢?作坊等不起。而且露天晾晒,灰尘、虫子,卫生上过不了关。咱们这是军供产品,半点马虎不得。”
周正阳紧跟着补充:“对,而且自然晾晒和炭火烘烤,受热不均匀,外面焦了里面可能还是湿的,容易发霉。热风循环可以精确控制每一片的干燥程度,保证品质统一。”
一唱一和,直接把陆大柱的“土法子”给堵死了。
陆大柱的脸彻底黑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在这两个人面前,他那些凭着经验得出来的宝贝,根本不值一提。
周正阳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把笔记本推到桌子中央,指着上头画的草图:“江晚姐你看,我们可以先做一个简易的烘干箱,用铁皮和石棉瓦,热源可以用煤炉,关键是这个风道设计,要让热气在里头转起来……”
他越说越起劲,又列出了一串单子:“我需要一些铁皮,几个轴承,还有耐高温的油毡布,最好能搞到一个小的鼓风机……”
陆大柱看着那个画得歪歪扭扭、但他一个圈圈道道都看不懂的图,再看看周正阳那双握着钢笔的干净的手,一股子烦躁死死堵在胸口。
他觉得自己完全插不上话。
在这里,他那一身力气,那双能分辨出不同山楂细微差别的手,好像都成了废物。
他满脑子都是李小翠。
要是让她看见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像老师傅一样侃侃而谈,一个像笨学生一样缩在角落,她会怎么想?
她肯定也觉得,周正阳比他厉害多了。
会议不欢而散。
陆大柱心里憋着气,一散会就冲出库房,闷着头去扛院子里新到的一批白糖。
他要把心里那股邪火,全都使在力气上。
一袋,两袋,他扛着麻袋在院子里走得虎虎生风。
“大柱哥。”
周正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大柱脚步没停,假装没听见。
周正阳却快走几步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那个笔记本。
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点真诚的笑。
“大柱哥,你别误会,我没瞧不起你那法子的意思。”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就是会算这些死数据,其实一窍不通。刚才我说的那个‘热风循环’,说白了,就是个密封起来的大烤炉,跟你说的炭火烘是一个理儿,就是想让火候更匀一点。”
他试着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
陆大柱把肩上的麻袋“砰”地一声墩在地上,没好气地回了句。
“跟我说这些干啥,我又听不懂。”
“能听懂的。”周正阳很坚持,他翻开笔记本,指着上头的一处,“其实我有个事想请教你。咱们做果干,山楂的糖分和酸度不一样,烘烤的时间和温度肯定也得调整。这个数据,机器算不出来,只能靠尝。江晚姐说你最厉害,尝一口就知道火候。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判断的?是看颜色,还是闻味道?”
他问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虚伪。
陆大柱愣住了。
他看着周正阳那张写满求知欲的脸,心里那块堵得死死的硬疙瘩,好像……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他还是没给好脸色,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看颜色,也闻味道,还得用手捻。”
说完,他扭头就走,只是那脚步,好像没刚才那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