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指着桌上那碗成功的营养糊,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野外环境复杂,南方丛林潮湿,北方雪地严寒。运输途中,背包会反复摔打、挤压。这东西,你们打算怎么装?”
这个问题,比之前两个加起来还要尖锐。它直接从“能不能做出来”的层面,跳到了“能不能用”的层面。
刚刚才缓过一口气的周正阳,脸色又一次沉了下去。他扶着眼镜,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里的工业标准一条条往外蹦。
“包装必须满足几个硬性指标:绝对密封,防水防潮,抗压抗冲击,还要轻便。最理想的方案,是内层铝箔的复合材料袋,抽真空加热密封。”他说完,自己就先摇了头,“但这套设备,比我们之前说的那套冷冻干燥机还金贵。别说我们村,就是整个地区都找不到。”
陆大柱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懂了“金贵”两个字,也听出了那股子泄气的味道。他拍着胸脯,又想起了老辈人的法子。
“那有啥难的?用厚实的油纸多包几层,外面再缝个结实的帆布袋子,用麻绳捆紧了,一包一包的,扔都扔不坏!”
雷鸣的视线从营养糊上移开,落到了陆大柱身上。
“战士在雨夜里匍匐前进,摔进泥潭,这包东西是让他捞出来吃泥,还是让他饿着肚子继续作战?”
平淡的问话,让陆大柱那张黝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嘴巴张了张,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是啊,行军打仗,风里来雨里去,那不是赶集,油纸布袋怎么顶得住?
屋子里的气氛,再一次掉进了冰窟窿。
江晚没有说话。她想到了部队里最常见的军用罐头。要么是玻璃瓶,易碎,重。要么是铁皮罐头,结实是结实,可那玩意儿死沉,成本也高,柳树湾更没那个生产条件。他们需要一种东西,既要有铁皮的坚固,又要有布袋的轻便,成本还得跟油纸一样便宜。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村后山,有很多竹子。”一直沉默的陆亦川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以前猎户上山,会用竹筒装米或者装水,用湿泥混着草木灰封口,再用火烤干,能放很久。我们能不能用竹子做盒子?”
这个念头,撬开了一丝缝。
周正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竹子!对啊!竹纤维的韧性和强度都很高!我们可以把竹子削成薄片,编织成固定尺寸的方盒子,再想办法解决内层的防水和密封!”
陆大柱也一拍大腿,刚才的窘迫一扫而空。“这个我在行!我带人去砍竹子,保管把后山的青竹都给你们搬空!”
这个想法,听起来比铝箔袋靠谱,又比油纸包结实,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整个柳树湾,再一次被动员起来。男人上山砍竹子,女人孩子在院子里,把竹子剖成薄如纸片的竹篾。作坊的大院里,竹子的清香和人们的喧闹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希望。
周正阳则把自己关在角落里,跟个老方士炼丹似的,研究起了各种天然的粘合剂和防水涂料。
他先是试了熬化的松香,滚烫的松香刷在竹编盒子上,一股刺鼻的味道。陆大柱看他忙得满头大汗,上去搭话:“正阳,你这玩意儿行不行啊?看着跟熬糖稀似的。”他见一个刷好的盒子放在旁边冷却,伸手就拿了起来。
“哎哟!烫烫烫!”他一声怪叫,那盒子竟直接粘在了他粗糙的手掌上。
“嘿!这啥玩意儿,比牛皮糖还黏!”他使劲一甩,盒子没掉,反倒把自己甩得一个趔趄。他又捏着盒子的一角使劲往下撕,掌心被扯下了一小块油皮,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往嘴里吹气,狼狈的样子引得旁边剖竹篾的婶子们一阵偷笑。
周正阳没理他,又去试鸡蛋清和石灰粉。那涂层干了之后脆生生的,他自己轻轻一捏,就碎成了渣,弄得满手白灰,活像刚从面粉缸里爬出来。
三天后,作坊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失败品。
最好的一个样品,是一个巴掌大的竹编小盒,周正阳在内壁仔仔细细刷了三层桐油,在太阳下晒了两天,看上去天衣无缝。他把营养粉装进去,用一个同样涂了桐油的竹片盖子盖好,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郑重地放进了水桶里。
一开始,盒子稳稳地浮在水面上。
众人心里刚升起一点希望,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不到十分钟,一串细小的气泡,就从盒子的一个缝隙里冒了出来。
咕、咕、咕。
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沉了一下。
周正阳亲手把盒子捞出来,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的粉末已经受潮,结成了无法冲泡的硬块。
失败了。竹编的缝隙太多,桐油干得太慢,根本无法形成一层完整有效的防水膜。江晚在一旁默默看着那些编盒子的妇女,她们的手指都被竹篾划出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她心里算了一笔账,一个熟练的篾匠,起早贪黑也编不出十个这样的小盒子。效率太低,根本无法满足军方动辄成千上万的需求。
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废品竹盒,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天真。
吉普车熄火的声音,在村口准时响起。
雷鸣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那堆小山似的失败品。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水桶边,伸手捞起那个还在滴水的竹盒,任由水弄湿了他的军装袖口。
他两根手指发力,竹篾与桐油的脆弱组合发出一声沉闷的碎裂声,咔嚓,散了架。
粘稠的糊状物混着水,从他指缝间流了出来。
他松开手,任由那些残骸掉回水桶里。
他回过身,看着江晚,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冷漠,也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于结论的平静。那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能力极限的最终判断。
在他眼里,柳树湾的本事,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