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秋的直抒胸臆,像顶开锅盖的热气,汹涌四溢。
即使在宫变那日的血战中,舞动长枪厮杀叛军的性命攸关之际,穆宁秋也只是招式凌厉迅猛,并未如今天这样,亮开过嗓门。
冯啸原本还要针锋相对的反诘之语,仿佛遇火的兽脂,立时化去大半。
穆宁秋都提到她的父亲了,她能不心软吗?
同时,她也不是刚入豆蔻的懵懂小女儿家,怎会看不出,男子从眼神到语气,所透出的关心则乱,与霍庭风那样的兄长式的顾念,情愫之出处,分明是不同的。
见冯啸盯着自己的瞳仁里,神色复杂,穆宁秋醒过神来,挪开灼灼目光,一时有些无措。
灶火自然没有熄灭,却不知再怎么个烧法。
好在,这一路来,二人身边,何曾缺过添柴的高手了?
始终盯着两船通道处的霍庭风,居高临下,视野上佳。
甫见穆宁秋追上冯啸说话时,“大舅哥”的嘴角还翘了翘。
没翘多久,他就发现二人似有争执之象,蹙眉间,左右瞧了,锚定一只雪白的光腚。
大白鹅冯不饿,原本在听了驴子的惨叫后,犹如过年时被爆竹吓傻了的猫儿一般,蜷缩在船弦角落,将脑袋拱进湿漉漉的缆绳里,像剩了三天的饭菜似的,散发着淡淡的死感。
冷不丁被一股神力提起,睁眼时已在空中。
冯不饿扇着翅膀,姿势难看地扑在甲板上,正要破口大骂,一见正前方的冯、穆二人,转怒为喜。
冯不饿撒开脚丫子,三步两摇地奔到船边,昂起脖子,去蹭穆宁秋的衣袍,又绕着穆宁秋打转,嘴里“呜呃呜呃”咕哝个不停。
霍庭风探出脑袋,扬声道:“哎,冯不饿和康不俊混久了,脾性也开始像猫,这是,学猫撒娇呢。穆大人,冯不饿刚才吓得够呛,一见你,就活过来了,它和你,可真投缘,是吧?”
穆宁秋摸着冯不饿的脖子,抬头道:“霍都尉,你们那位受罚的卫士,如何了?”
“有劳穆大人挂念,弟兄们扶他回屋上药了。嗯对,本将去瞅瞅。”
霍庭风知趣地缩回船帮内,很快没了踪影。
冯啸伸出手,冯不饿立即凑过来,以熟悉的旧时姿态,与女主人互动。
“霍都尉说得没错,它是挺喜欢你的,现在,快成了你的鹅了。”冯啸淡淡道。
穆宁秋听冯啸主动开口,还是那么缓和气氛的话,忙诚意地接茬:“是,我和它一样,脾气不好。”
冯啸抿了抿唇,又很快放平嘴角:“你是有些急脾气,不过,急脾气的人,也有优点,反应快。所以,今日,我也没吃啥亏。”
穆宁秋听出冯啸言下之意的感激,心中一喜,脱口而出:“若我不在,难道你还真给王爷喂驴肉?”
冯啸睨着他:“那又如何?不就是给男子嘴里塞个吃食吗?就当喂狗了。”
一想不对,这话说得,让吃了自己筷子上那块驴肉的穆宁秋,情何以堪?
冯啸遂在穆宁秋露出尴尬之色前,修正道:“唔,我的意思是,德旺要当我是女奴,我也可以当他是狗。何况,我并非没有后手的。爹爹与我说起他们在边关时,越军会用小股老弱残兵卖破绽给燕军,再后发制人。”
穆宁秋审视冯啸双眸里终于显露的慧黠之色,将阁子里的情形快速地复盘一遍,探寻地问道:“你让康娘子画的画,就是后手?”
冯啸点头:“我不学蔺相如玉石俱焚的法子,憋屈与否不在一时,我更喜欢设套。王爷狂妄自大,以为康娘子把他画成佛陀一样,是我们在讨好他。那就走着瞧吧。对了,他的幕僚任平,劝住他的那几句羌语,说的是啥?”
“哦,任平说,马上到洛阳了,若王爷过于任性,怕使团里的小人,去告诉闵太后。”
“闵太后?”冯啸眼睛一亮,“就是你与我说过的那位前朝王妃?”
“正是。”
冯、穆二人说的这位闵氏,本为闵乞部落酋长的嫡女,被父亲献给上一任羌王做妃子,却饱受王后的妒忌与迫害,一度困居在黄沙莽莽、只有一处小小泉眼的冷宫,靠几个忠诚的卫士出去打猎,或者向过往驼队买些粮食馕饼,才活了下来。
彼时,被送到冷宫的,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乃另一个妃子所出。那妃子因小事被王后鞭打致死,孩子便被扔来冷宫。
闵氏心慈,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抚养娃娃,让卫士们带他骑射。
十年后,老羌王被王后毒死,王后本想效仿越国女帝刘昭,自己主政,却遭到娘家兄弟的反对,被身为国相的兄长,逼着立已经成年的侄儿为太子。
早就对这门后党怨声载道的羌国大臣们,趁着后党内讧,联合周边的小部落,诛杀了王后与国相,从冷宫迎立回先王唯一的儿子,那个被闵氏抚养长大、已经十四岁的少年,嵬名孝。
羌国的政权,重新回到嵬名氏手中,当今羌王嵬名孝,彼时登基后,立刻尊封养母闵氏为太后,待之极厚。
闵氏信佛,嵬名孝就派人从天竺请来高僧,为闵太后讲析佛法。
听闻越国女帝也崇佛,除了都城钱州外,河洛之地犹多名寺高僧,羌王就给越国送了许多好马,只为了能让闵太后顺利来到中原游历,多见几位高僧。
此刻,冯啸讶异地问穆宁秋:“你和野利大人,不晓得闵太后在洛阳附近?”
“今日任平提起,我才晓得,”穆宁秋沉吟道,“我们春初离开金庆城,往越国来迎亲时,的确同时护送闵太后至长安,当时太后说住半年就回去。现在想来,是洛阳又有高僧讲经,她便改了行程。任平也是汉人,又一心拍王爷的马屁,运河沿岸都花钱打点了信源,说不定在上一站的郑州时,他们就晓得了。”
“那他们为啥不知会你与野利大人?是有意躲着闵太后,不想拐一拐去拜见?”
穆宁秋颔首道:“你猜得没错,因为嵬名德旺的同母哥哥,当初和那位外戚国相狼狈为奸,帮着王后翦除后宫。德旺虽驻兵在沙州一代,未参与恶行,但闵太后对他,难免心有芥蒂。何况,闵太后信佛,德旺信苯教,闵太后支持当今的王上尊崇孔子,德旺则对汉臣充满了敌意。所以,王府那拨人,自然不想与闵太后照面。”
“德旺很怕闵太后去羌王跟前,编排他这个王爷的不是,对吗?”冯啸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看着穆宁秋,“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的计划,可以在洛阳,提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