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首的荣光与童生的新名带来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李家小院重归往日的宁静。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潜流暗涌,一种更为凝重而迫切的气氛悄然弥漫。府试的日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倒计时沙漏,无声地催促着。
书房内,烛火摇曳。李明案头堆积的书册又高了些许,除却《四书章句集注》、《五经正义》这些根本,更多的是策论范文汇编、府城历年试题辑录以及厚厚一叠他精心梳理的笔记。窗纸上映着他伏案疾书的剪影,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这静夜里唯一的节奏。案首已成过往,府城龙门方是眼前唯一的关隘,大哥的警语犹在耳畔,父亲沉静的目光更如无形的鞭策,容不得半分松懈。
“笃笃。”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李明并未抬头。
门被推开,李承宗走了进来。他未穿官服,只着一身家常的深蓝棉袍,手里拿着一份盖着府衙火漆印的公文和几封书信。
“明儿,”李承宗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府试的日期和规程,下来了。”他将公文放在书案一角,“定于下月初八,在州府治所江宁府贡院开考。路程不算近,需提前数日动身。”
李明搁下笔,抬起头,目光落在公文上那鲜红的印记上,心绪微微起伏。终于来了。
“为父身为县令,春耕在即,河工巡查、赋税催征诸事缠身,实难脱身陪你赴考。”李承宗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作为父亲和县令的沉稳,“我已安排妥当。老忠跟随我多年,最是稳重可靠,由他一路照料你起居行宿,管束车马,你尽可放心。”
“忠叔?”李明心中稍定。忠叔是李家老仆,沉默寡言却心细如发,驾车行路更是经验丰富,有他随行,确实安心许多。
“此外,”李承宗拿起那几封信,“同窗张铁柱,县试亦在榜中,名次虽靠后,但总算过了关。我已问过他父亲,张家亦同意他与你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几封书信,是写给江宁府几位旧交的荐书和名帖。府城不比青浦,人生地疏,若遇急难,或需打探些消息,可持此信登门拜会,他们或可提供一二方便。切记,非到必要,莫要轻易叨扰,更不可借势生事。” 他将信件郑重地交到李明手中。
“谢父亲周全安排,孩儿谨记教诲。”李明接过带着父亲体温的信封,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消息很快传开。王氏的忙碌重心立刻从案首的余韵中彻底转向了为儿子远行做准备。小小的灶间里,终日热气蒸腾。王氏系着围裙,鬓角被汗水濡湿,指挥着小石头和同样紧张兴奋的李芸,将各种耐存放的吃食塞满一个个坛坛罐罐。
“这坛是炸好的肉酱,拌面就饭都香!这罐是腌的脆瓜咸菜,清爽开胃!这包是炒熟磨细的米粉,拿开水一冲就能喝,顶饿!还有这些新烙的油酥千层饼,用油纸包好了,路上垫肚子…”王氏一边絮叨,一边手脚麻利地将东西往一个结实的藤编大箱笼里装。箱笼里,除了吃食,还有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厚实的新棉袜,甚至还有一小包常用的伤风药丸。
“娘,够了够了,忠叔说路上客栈也能打尖的。”李明看着那几乎要塞爆的箱笼,有些无奈。
“你懂什么!”王氏瞪了他一眼,眼圈却微微泛红,“出门在外,哪有家里方便?穷家富路!多带点总没错!万一…万一不合胃口呢?万一找不到干净地方呢?”她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了哽咽,连忙转过身去,假装整理箱笼的搭扣,用袖子飞快地揩了下眼角。
李芸则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一个靛蓝色,针脚细密,绣着几竿挺拔的翠竹;另一个则是藕荷色,绣着几朵祥云。里面塞满了晒干的薄荷、菖蒲、艾草等物,散发出提神醒脑的清凉气息。
“喏,拿着!”李芸将靛蓝的递给李明,藕荷色的则塞进箱笼角落,“这个你随身带着,考场上脑子发昏时闻一闻,提神!这个放衣服里,防虫防霉,还能沾点香气,省得你几天不换衣服熏着考官!”她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着,试图冲淡离别的愁绪,但眼底深处的不舍和担忧却清晰可见。
李朗也来了。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块用上好丝绢包裹的物件放在李明书案上。解开绢布,里面是一方墨色沉静、质地细腻的墨锭,隐隐透着松烟的清香,墨身侧面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两个小字——“守拙”。
“这是当年我府试前,父亲赠我的。”李朗的声音低沉,“徽州老胡开文的上品松烟。墨性沉稳,发墨如油,落纸不晕不散。府试文章,首重‘稳’字。望你持此墨,守心守拙,笔落千钧。” 他拍了拍李明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启程的日子转眼便到。天色未明,李家小院已灯火通明。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院门外,忠叔穿着厚实的棉袄,戴着毡帽,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车辕、辔头,给马匹喂着豆料。他身形不高,背脊却挺得笔直,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沉静而专注。
张铁柱也早早到了。他背着个比李明小一号的箱笼,穿着新浆洗的青布长衫,脸上带着兴奋又紧张的红晕,见到李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明哥儿!咱们…咱们真要去府城了!”
王氏拉着李明的手,一遍遍地整理他其实早已整齐的衣襟领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反复的叮咛:“路上听忠叔的话…跟铁柱互相照应…冷了添衣,饿了就吃…考场上莫慌,仔细审题…考完了就赶紧回来,娘在家等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终究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