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句,清晰流畅地背诵起来,从周穆王的自省,到对伯冏的任命和训诫,洋洋洒洒数百字,竟无一处错漏!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仿佛那艰深晦涩的周诰早已烂熟于心。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连周学正刻板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显然没料到李明真能背出来,还背得如此流利。
“……呜呼!钦哉!永弼乃后于彝宪!’”
最后一个字落下,廊下一片寂静。李朗眼中满是骄傲。周学正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背得……尚可。看来记性不错。”他显然不甘心就此放过,追问道:“既已熟记,可知文中‘命汝作大正,正于群仆侍御之臣’所指何人?其职责为何?穆王以此人自比皋陶,又是何意?”
这问题问到了关键!《冏命》里穆王确实将自己任命伯冏比作舜帝任用皋陶(传说中舜的司法官,以公正严明着称)。
李明背诵毫无问题,但对其中一些冷僻典故和深层次比拟的理解,确实有些模糊。他记得“皋陶”这个人名,但具体事迹在紧张之下有些混淆。尤其“皋陶”二字发音,在他耳中似乎和某种食物产生了奇异的联想……
他略一沉吟,本着严谨的态度,坦诚道:“回学正,文中‘大正’即太仆正,伯冏所任之职,掌管王之舆服车马及仪仗侍从。穆王以皋陶喻伯冏……”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皋陶的事迹,但脑海中不知怎的,突然蹦出张铁柱念叨的“烤全羊”,那“皋陶”的发音(gāo yáo)竟诡异地和“烤羊”重叠了!
“……是期望伯冏能像……像‘烤羊’一样,火候精准,令……令群臣宾服?”李明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点怪怪的,但一时又没想明白怪在哪里。
“噗嗤!”不知是哪个监生没忍住,率先笑出了声。
紧接着,廊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噗嗤”声和咳嗽声。连一向严肃的李朗,嘴角都剧烈地抽搐起来,赶紧用袖子掩住脸。
周学正那张刻板的脸,瞬间精彩纷呈!先是愕然,随即是难以置信,接着是憋得通红!他指着李明,手指都在抖:“你……你……你竟将上古贤臣皋陶,比作……比作‘烤羊’?!荒谬!荒谬绝伦!竖子无知!气煞老夫也!” 他气得胡子直翘,差点背过气去。
李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天啊!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把公正严明的司法鼻祖皋陶,说成了外焦里嫩的“烤羊”?!这误会可闹大了!
“学正息怒!学生一时口误!是皋陶!贤臣皋陶!非……非烤羊!”李明慌忙解释,急得语无伦次。
“口误?!如此圣贤典章,岂容儿戏口误!”周学正气得拂袖,看李明的眼神简直像看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哼!记性再好,不通义理,终究是死读书!空有虚名!去!到率性堂找郑博士报到!让他好好……‘教导’你!” 他特意加重了“教导”二字,显然认为李明需要狠狠“敲打”。
在一片强忍的哄笑声和同情的目光中,李明顶着个大红脸,灰溜溜地跟着引路的老监生走向率性堂。大哥李朗强忍着笑,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无妨,无妨,年轻人嘛……呃,烤羊……噗……”终究还是没忍住。
李明内心哀嚎:完了!这下“小三元”的光环没立住,“烤羊解元”的名号怕是要传遍国子监了!
率性堂内,气氛肃穆。讲台上,一位面容严肃、目光如炬的老者正在授课,正是郑博士。他显然已从跑腿监生那里听说了李明“烤羊”的“壮举”,待李明报上姓名,他那锐利的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扫了过来,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严厉。
“李明?江宁府的小三元?”郑博士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国子监非炫技之所,更非哗众取宠之地。坐下!用心听讲!今日讲《春秋》微言大义,若有半分懈怠……”他没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明如坐针毡,老老实实坐下,拿出十二万分精神听课,生怕再出半点差错。
一堂课在郑博士引经据典、鞭辟入里的讲解中结束。李明听得入神,受益匪浅,也稍稍冲淡了之前的尴尬。下学时,郑博士却单独叫住了他。
“李明,你过来。”
李明心头一紧,以为又要挨训。却见郑博士从书案上拿起一册厚厚的、纸张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书,递了过来,封面上是四个遒劲的大字——《漕运通考》。
“拿去。”郑博士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此书乃前朝一位致仕漕督所着,详述漕运河道、闸坝、粮储、运丁、历年利弊得失,虽年代稍久,然根基扎实,远胜那些浮华空论。你……既有心于此道(显然指李承宗在户部管漕运),便好好研读。半月后,交一篇心得与我看。”
李明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双手恭敬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册:“谢博士教诲!学生定当用心研读!” 他没想到这位看似严厉的郑博士,竟会给他如此珍贵的资料!
郑博士“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他离开。李明抱着书,心怀感激地走出率性堂,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看来国子监也并非全是刁难。
刚走出不远,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和气的监生凑了过来,主动打招呼:“李兄!在下孙有福,顺天府人士。方才兄台在周学正面前那番‘烤羊’高论,真是……咳,真是别开生面啊!”他努力憋着笑。
李明尴尬地笑了笑。
孙有福自来熟地拍拍他肩膀:
“李兄初来乍到,想必对监中诸事尚不熟悉。这国子监啊,门道多着呢!尤其这率性堂的功课,郑博士要求最是严苛!小弟不才,在监中混迹两年,对各位博士的脾气喜好、课业重点,还算摸得清一二。李兄若是不嫌弃,小弟愿尽绵薄之力,帮你‘特别关照’一下课业,保管事半功倍!如何?”
他眨眨眼,笑容显得格外热络,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