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沉凝依旧,却再也压不住那股无声翻涌的、如同冰层下湍急暗流般的帝王之怒。碎裂的茶盏残片和泼洒的茶水污了御案一角,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苦涩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萧珩端坐于御座之上,俊美深刻的面容沉在殿内幽暗的光线里,辨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搭在紫檀御案边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压抑到极致的雷霆风暴。御案中央,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却被茶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供状。上面赫然记录着几个被严刑拷打后小太监的口供——直指慎刑司一个名叫“张福禄”的管事太监,是他指使人在重华宫墙头动了手脚,制造了那场“意外”!
“死了?”萧珩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封的河面,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让阶下跪着的王德顺瞬间汗透重衣。
“回……回陛下……”王德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才……奴才刚拿到张福禄的口供,虽未直接指认刘德全,但其行径与刘德全平日行事如出一辙!奴才正要将其押解至陛下御前详审……可……可刚押回慎刑司号房……还……还未来得及用刑……他就……就……”
王德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后怕的惊悸:
“口吐黑血……浑身抽搐……不到半盏茶……就……就断气了!仵作初步查验……是……是中了剧毒‘鹤顶红’!见血封喉!”
“鹤顶红?”萧珩薄唇微启,重复着这三个字。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死寂!绝对的死寂!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线索断了!断得如此干脆!如此狠辣!如此……不留余地!
张福禄,这个关键的、可能指向刘德全的活口,在即将开口的前一刻,被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抹杀!就在慎刑司!就在王德顺的眼皮子底下!
这哪里是灭口?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帝王威严的践踏!是对他昨日那句“查清是谁胆敢谋害朕的昭媛!”的响亮耳光!
“呵……”一声低沉到极致的冷笑,从萧珩喉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翻涌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怒与冰冷的嘲弄。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万载寒冰,穿透御书房的幽暗,仿佛要洞穿重重宫墙,直射向慎刑司那阴森压抑的方向!
刘德全!
除了这条盘踞慎刑司多年、树大根深、心狠手辣的老毒蛇,谁还有如此通天手段?谁能在慎刑司内,在他萧珩心腹王德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干净利落地杀人灭口?!
“陛下!”王德顺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冻结的目光,慌忙叩首,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奴才失职!罪该万死!奴才立刻加派人手,彻查慎刑司!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下毒的……”
“不必了。”萧珩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与暴怒交织的压抑。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查?怎么查?
张福禄已死,死无对证。毒从何来?谁人传递?慎刑司是刘德全经营了十几年的巢穴,如同铁桶一般,里面盘根错节,全是他的心腹爪牙!就算抓几个替死鬼,也根本伤不到刘德全的筋骨!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这条毒蛇藏得更深,甚至反咬一口!
帝王权柄,亦有掣肘。刘德全在内廷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尤其是在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勾当上,他几乎成了半个内廷的影子皇帝!动他,若无铁证,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可能引发内廷动荡,甚至波及前朝!这绝非一个刚刚经历巫蛊风波、需要稳定后宫的前朝愿意看到的局面。
权衡!冰冷的权衡!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束缚着帝王的怒火!
良久,萧珩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森寒。他看向那份被茶水浸染的供状,目光落在“刘德全”三个被水晕开的墨字上,如同在看一个暂时无法拔除的毒瘤。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字字带着千钧的寒意,“慎刑司总管太监刘德全,御下无方,监管不力!致使司内奸人作祟,险酿大祸!更兼号房管理混乱,竟致重犯暴毙,死因不明!实乃渎职懈怠,罪无可恕!”
王德顺的心猛地一沉!陛下这是……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着即——申饬!罚俸一年!责令其闭门思过三日,深刻反省!慎刑司一应事务,暂由副管事代理!若再有差池,两罪并罚,定不轻饶!”冰冷的旨意,如同裹着棉布的钝刀,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刘德全颜面扫地,暂时折断他在慎刑司内一手遮天的羽翼!
罚俸?申饬?闭门思过?
这……这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王德顺心中不甘,却深知帝王权衡的无奈,只能重重叩首:“奴才……遵旨!”
“至于那几个动手脚的小太监……”萧珩的目光扫过供状上那几个名字,眼神冰冷,“既然主谋已‘畏罪自尽’……他们……杖毙。家人,流放三千里。”
“是!”王德顺心头凛然。这是警告,也是泄愤。用几条贱命,给这场未遂的刺杀、给昭媛娘娘、也给帝王的颜面,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交代。
“去吧。”萧珩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德顺躬身退下,脚步沉重。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御书房内,只剩下萧珩一人。他缓缓拿起那份被茶水浸透、墨迹模糊的供状,指尖在“刘德全”三个字上重重划过,留下深深的指痕。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暴怒与冰冷的杀机,如同蛰伏的火山,在无声地翻涌。
刘德全……朕……记下了。
揽月轩,西暖阁。
窗外的天光早已暗淡,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窗棂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幽暗,将沈清漪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茯苓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觑着主子的脸色,低声道:“娘娘,王公公那边……递了消息过来。”她将御书房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张福禄的暴毙、皇帝的申饬旨意、以及那几个小太监的命运,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沈清漪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锦缎披风,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她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披风边缘柔软的绒毛,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意料之中。
前世,刘德全能在贵妃倒台后依旧活得滋润,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她,靠的就是在慎刑司内那如同铁桶般的势力和滴水不漏的灭口手段!皇帝虽有雷霆之怒,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铁证、没有足够把握一击毙命的情况下,只能暂时隐忍,以申饬罚俸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敲打。
这结果,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一些。至少,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他心知肚明元凶是谁!这仇,他记下了!这便够了!
“嗯,知道了。”沈清漪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她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微苦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温暖她心底那片冰封的寒潭。
茯苓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心中担忧更甚:“娘娘……您……”
沈清漪放下茶盏,抬了抬手,止住了茯苓的话。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慎刑司那一片被黑暗吞噬的轮廓上。指尖,却缓缓抬起,无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光洁细腻的脖颈。
那里,明明完好无损。
可就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股冰冷粘腻、令人窒息的恐怖触感,如同跗骨之蛆般猛地窜上脊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粗糙绳索,正死死勒紧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剥夺着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夜枭般的狞笑,还有绳索勒紧皮肉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前世……那个不见天日、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密室!
不是慎刑司的囚室!是刘德全那条毒蛇在慎刑司深处、某个绝对隐蔽角落,私自开辟的、专属于他的血腥屠宰场!
那些消失的小宫女……那些宫里查无下落、最终只能以“失足落井”或“急病暴毙”草草结案的可怜女孩们……她们没有死在外面!她们是被刘德全这条毒蛇,用各种阴毒手段骗入、或强行掳入那个地狱般的密室!
在那里,没有王法,没有天日,只有刘德全扭曲的欲望和无尽的折磨!鞭打、烙印、夹棍、水刑……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肮脏的侵犯!前世,她只是其中一个,在受尽非人的酷刑和屈辱后,被那条浸了水的牛筋索,活活勒断了脖子!
那些冤魂……那些无法安息的、饱含着血泪的哭嚎……日夜萦绕在密室的每一个角落!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从窒息的幻觉中挣脱出来,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杀机!
铁证?
皇帝需要铁证才能动刘德全?
那好!
她就亲手将那座吞噬了无数无辜性命的血腥地狱,连同里面盘踞的毒蛇,一起挖出来!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那些累累白骨,成为钉死刘德全最锋利的棺材钉!
“茯苓,”沈清漪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暖阁内死寂的沉默,平静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熄灯。”
“是。”茯苓不敢多问,连忙上前吹熄了案几上唯一的那盏烛火。
暖阁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唯有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沈清漪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缓缓睁开,瞳孔深处,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死水般的冰冷与专注。
前世被拖入密室时残留的、混乱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拼凑!
冰冷刺骨的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铁栅栏……湿滑长满青苔的石阶……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霉味……还有……一道极其隐蔽的、与旁边青砖颜色几乎无异的……暗门!
那暗门的位置……似乎是在……
水牢甬道的尽头?靠近堆放刑具杂物间的拐角?
不对……好像是……
对了!是水牢闸门旁边!有一块比其他青砖颜色略深、边缘似乎被水汽常年侵蚀得有些凹陷的方砖!用力按下去……或者……向某个方向旋转?
记忆如同蒙尘的蛛网,模糊不清,却又带着致命的线索。
“水牢……暗门……青砖……”沈清漪的嘴唇在黑暗中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而冰冷的词。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在她心中反复转动,试图打开那座地狱之门!
她需要一个人!
一个能自由出入慎刑司底层、熟悉水牢结构、最好还对刘德全心怀怨恨、且足够机敏谨慎的人!
一个……能替她找到并确认那扇暗门的人!
黑暗中,沈清漪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刘德全……
你的地狱,该开门迎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