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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偏殿暖阁,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了,粘稠而凝滞。

沈清漪半倚在窗边的紫檀圈椅里,身上裹着厚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偶尔有巡逻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远处宫墙下传来,沉重、规律,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每一次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一座华丽囚笼里的待审囚徒。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微凉的空气。

两个穿着乾元殿二等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垂着眼,端着黑漆描金的托盘,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般走了进来。她们脚步轻得如同猫儿,落地无声,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板的、毫无生气的精准。

一个托盘上,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不是宫女制式的粗糙布衣,而是上好的软烟罗,素雅的浅碧色,如水般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衣料轻薄透气,触手生凉,袖口和领缘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雅致、几乎看不出来的缠枝暗纹,针脚细密得惊人。沈清漪的目光在那衣物上一掠而过,心中冷笑。这颜色,这质地,这剪裁……分明是刻意模仿了记忆中那位白月光生前偏爱的风格!尺寸更是分毫不差!这份“体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窥探和掌控欲。

另一个托盘上,则是午膳。四碟八碗,盛在细腻的白瓷里。一碗熬得浓稠晶莹的碧粳米粥,一碟清炒时蔬翠绿欲滴,一碟剔透的水晶虾仁,一盅撇尽了油花的清炖乳鸽汤,还有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没有大鱼大肉,却样样透着极致的考究和用心,远远超出了一个宫女,甚至普通妃嫔的日常份例。

“沈姑娘,请用膳。”为首的宫女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一篇毫无意义的经文。她们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便垂手退到角落,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摆设。目光低垂,绝不与沈清漪有任何视线接触,仿佛她是一团无形的空气,或者…一件需要小心摆放的易碎瓷器。

沈清漪没有立刻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冒着袅袅热气的精致食物,看着那触手生凉的华美衣物。胃里空空如也,喉咙干渴,身体叫嚣着需要补充能量。但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这看似优渥的待遇,是糖衣,更是砒霜!是帝王无声的审视和试探!

她缓缓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迟缓,锦被从肩头滑落。她走到小几旁,坐下。拿起银箸,指尖冰凉。

她夹起一片翠绿的菜心,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得如同受过最严苛宫廷礼仪训练的贵女。没有狼吞虎咽的失态,没有因为身处险境而食不下咽的惶恐。她吃得专注而安静,仿佛只是在品尝一顿再寻常不过的饭食。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口吞咽下去的食物,都像带着倒刺的硬块,刮擦着喉咙,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她知道,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频率,甚至咀嚼的节奏,都可能被窗外、门外、甚至这暖阁内某个隐秘角落里那双无形的眼睛记录下来,成为呈递给帝王的“供词”。

她必须冷静。必须像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每一步都精准无误。既要利用好这张脸带来的“优势”,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帝王多疑的雷区。

如何加深印象?如何摆脱“擅闯禁地、形迹可疑”的负面标签?如何在萧珩心中,从一个“麻烦”、“棋子”,变成一个值得探究、甚至…能激起一丝怜惜和保护欲的“特别存在”?

柔弱无助是必须的。这是她此刻最“真实”的状态,也是最能激发上位者(尤其是对那张脸有执念的上位者)保护欲的武器。但仅仅如此,远远不够。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楚楚可怜、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她需要一点“与众不同”,一点能在帝王那深不见底的心湖里,投下一颗小石子,引起一丝涟漪的“特别”。

这份“特别”,不能是锋芒毕露的野心,不能是工于心计的算计——那只会让他更加警惕。它应该是…一种被命运捉弄后的坚韧?一种不甘沉沦的清冷?一种在卑微处境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与那张脸气质隐隐契合的倔强?

沈清漪放下银箸,拿起素白的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动作自然流畅。她抬起眼,目光看似茫然地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眼神空蒙,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脆弱和迷离。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咳咳……”她适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病弱气息的轻咳,单薄的肩头随着咳嗽轻轻耸动,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她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单薄的寝衣,指尖微微蜷缩,透出一种无助的自我保护姿态。

柔弱,无助,被命运碾碎的花瓣——这是她此刻展示给“观众”的第一层表象。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深处,在那脆弱姿态的掩护下,沈清漪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看似自然、却能将她精心准备的“与众不同”递到帝王耳边的契机。王德顺!那个如同帝王影子般的老太监!他是最好的传声筒!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心思,门外,那如同跗骨之蛆般令人心悸的、刻意放重却又异常规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笃…笃…笃…

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暖阁紧闭的门扉之外。

沈清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维持着那副病弱倚窗的姿态。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在积蓄力量。

门被无声推开。王德顺那张如同被冰霜冻结了千年的老脸,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蟒纹总管服制,一丝不苟的发髻,古井无波的双眼。他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监察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沈清漪苍白的面容、桌上几乎没动多少的精致膳食,最后落在那套叠放整齐的浅碧色软烟罗衣裙上。

“沈姑娘。”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陛下念及姑娘身体虚弱,特命老奴前来看看。姑娘可还有何不适?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例行公事。冰冷的关怀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审视。

沈清漪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因虚弱而显得吃力的迟缓。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那双依旧带着几分迷蒙水汽的眼睛,望向王德顺。

那眼神,初看是惊惶的、如同受惊小鹿般迅速垂下,带着对高位者本能的敬畏。但就在眼帘垂下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倔强挣扎的水草般的情绪,极其短暂地掠过她的眼底——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深深压抑的、混合着巨大屈辱和不甘的刺痛!

这丝情绪快如闪电,稍纵即逝,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便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温顺无害的模样。

“谢…谢公公挂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和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陛下恩典,衣食无缺,奴婢…感激涕零。”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个细微的动作,将她内心的挣扎和不平静泄露无遗。

王德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仪器,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异样。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周身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

沈清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再次抬起眼帘。这一次,她没有完全避开王德顺的目光,只是视线微微低垂,落在他深紫色袍服的下摆处。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制的哽咽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冷倔强:

“奴婢卑贱之躯,死不足惜……此番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承蒙陛下不弃,赐下汤药衣食,已是天大的恩德,奴婢万死难报……”

她的话语带着卑微的自责,姿态放得极低。然而,就在这卑微的表象下,那丝清冷的倔强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奴婢只是……只是……”她的话语在这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如同哽咽般的停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浓重的、令人心碎的哀伤,“……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如此算计,连累陛下清静……更玷污了……这乾元圣地的安宁……”

“不甘心”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重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王德顺那冰封般的眼底,激起了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细微的涟漪!那不再是纯粹的卑微和恐惧,而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却依旧不肯彻底咽下那口气的挣扎!一种在绝望深渊边缘,依旧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清冷孤绝!

“连累陛下清静”、“玷污圣地安宁”——这自责的话语里,却将矛头清晰地指向了那个“算计”她的人!指向了那杯让她陷入如此境地、惊扰了帝王缅怀之地的毒酒!指向了……长春宫!

沈清漪说完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低下头去,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几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强撑的束缚,无声地砸落在她紧攥着薄被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脆弱无助到了极致,却又在那无声的泪水中,透着一股不肯彻底折服的、冰晶般的倔强。

柔弱是她的铠甲,哀伤是她的武器,而那丝清冷的“不甘心”,则是她投向帝王心湖最深处的、一枚淬了毒的鱼钩!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沈清漪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在凝滞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余韵。

王德顺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真正的石雕。他那张沟壑纵横、仿佛永远不会出现第二种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松动。不是动容,更像是一种被意外击中的、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冰冷的镜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虽然瞬间恢复平静,但那涟漪已然扩散开去。

他沉默地看着低头垂泪、浑身散发着脆弱与倔强矛盾气息的女子,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被泪水打湿的手背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终于,王德顺那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姑娘的话,老奴记下了。” 他的语调依旧平板,没有任何承诺,也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姑娘好生将养,莫要多思多虑。”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转身,迈着那精准刻板的步伐,走出了暖阁。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牢笼再次落锁。

沈清漪依旧低着头,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脸上的泪水未干,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痕迹。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的脆弱、哀伤、不甘,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平静。

她缓缓松开紧攥着薄被的手,掌心赫然是几个深陷的、带着血丝的月牙形指甲印。

话,已经递出去了。

王德顺这个老狐狸,他听到了,也“记下”了。那么,高高在上的帝王……你呢?

你那双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洞悉一切的眼睛,是否也“看”到了这份被刻意展示出来的“不甘心”?是否也捕捉到了这柔弱表象下,那丝如同冰晶般不肯融化的倔强?

你……会怎么想?

沈清漪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钩子已经抛出,静静地悬在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湖之上。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那条被惊动的、名为萧珩的深海巨兽,自己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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