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三分,张淑敏醒了。
她睁眼时,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灰蓝色的晨光。
墙上的领带在朦胧中微微晃动,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她没有赖床的习惯,年轻时在纺织厂三班倒的日子早就把她的身体训练成了一座精准的钟。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冯玉兰已经在做早饭了。
张淑敏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她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衫,手指在领口处抚平一道不存在的褶皱。
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仿佛她穿的不是一件价值不超过五十块钱的地摊货,而是什么高级定制。
推开门时,厨房的灯亮得刺眼。冯玉兰背对着她,正在灶台前煎鸡蛋。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只随时准备挨打的狗。
冯玉兰有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只是常年低眉顺眼的神态让她整个人显得黯淡无光。
她的头发总是简单地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显得格外疲惫。
\"妈,您醒了。\"冯玉兰没回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张淑敏没应声,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塑料桌布上有一块油渍,她用手指使劲擦了擦,油渍反而晕开得更大了。
\"这桌子擦过没有?\"
冯玉兰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擦、擦过了......\"
\"擦过了?\"张淑敏猛地拍了下桌子,塑料杯里的筷子跳了起来,\"这油渍是昨天的吧?你当我瞎?\"
冯玉兰关掉火,转过身来。她的脸像一张揉皱又展开的纸,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深色的眼袋。她今年才三十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出头。
\"我马上重新擦。\"
\"不用了!\"张淑敏站起来,走到灶台前,\"鸡蛋煎成这样给谁吃?都焦了!\"
锅里的鸡蛋其实只是边缘微微发黄,离\"焦\"还差得远。但张淑敏已经抄起锅铲,把两个煎蛋直接铲进了垃圾桶。
冯玉兰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六点二十分,儿子张硕起床了。
张硕穿着那套深蓝色的保安制服,领口处别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徽章——\"金盾公司\"四个字已经有些掉漆。今年三十五岁,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要深得多。
\"妈,早。\"他低着头从张淑敏身边走过,声音闷闷的。
张淑敏正在喝粥,头也不抬:\"今天几点下班?\"
\"晚上八点。\"
\"又加班?\"
\"队长安排的。\"
对话到此为止。张硕坐下来,接过冯玉兰递过来的粥碗。他的手指粗短,指关节突出,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张淑敏用擀面杖打的。
冯玉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惊动什么。
张淑敏冷眼看着这对夫妻。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连眼神接触都少得可怜。
有时候她会想,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也许只是因为都太懦弱了,懦弱到连反抗命运的勇气都没有。
\"我吃好了。\"张硕放下碗,碗底还剩一口粥。
张淑敏突然说:\"你媳妇今天又把鸡蛋煎焦了。\"
李国强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
\"你就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
张淑敏冷笑一声:\"你老婆连个鸡蛋都煎不好,你当丈夫的就不管教管教?\"
张硕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他唯一的情绪表达。\"玉兰下次注意。\"
冯玉兰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抹布,指节发白。
张淑敏突然觉得无趣。她站起身,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我出去走走。\"
张淑敏出门后,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冯玉兰开始收拾碗筷。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手指碰到李国强用过的碗时,她停顿了一下——碗沿上沾着一点粥渍,已经干了。
\"张硕......\"她小声开口。
张硕正在系鞋带,头也不抬:\"嗯?\"
\"妈她......\"
\"别说了。\"张硕打断她,\"我去上班了。\"
他站起来,制服裤子因为久坐而有些皱褶。冯玉兰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抚平,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张硕已经转身走向门口。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冯玉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脏碗。她的目光落在垃圾桶里——那两个被扔掉的煎蛋还在最上面,蛋黄已经凝固成了丑陋的黄色块状物。
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呼吸都费劲。
三年前,她刚嫁过来时还会哭。那时候张淑敏打她,她会躲在被子里抽泣,张硕还会象征性地拍拍她的背。
后来她发现哭也没用,反而会招来更多的打骂,于是她学会了麻木。
现在,就算张淑敏用擀面杖抽她的小腿,她也能一声不吭地把饭做完。
冯玉兰把碗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冷水冲在她的手指上,冻得有些刺痛。她盯着自己的手看——这双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油渍。
她才三十岁,可这双手看起来像是五十岁农妇的手。
水槽里,那个碗突然滑了一下,撞在池壁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冯玉兰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关掉水龙头。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虽然知道张淑敏已经出门了,但她还是条件反射地害怕。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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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淑敏并没有走远。
她在楼下的小公园里转了一圈,七点不到就回来了。这个时间,冯玉兰应该已经出门去超市打工了,张硕当然在上班,家里又成了她一个人的王国。
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反手锁上。
墙上的领带在晨光中呈现出更丰富的色彩——那条酒红色的在阳光下像一滩干涸的血,墨绿色的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张淑敏走到墙前,伸手抚摸那条最新加入的深蓝色真丝领带。
\"你比他们都强,\"她低声说,手指轻轻捻着布料,\"至少你知道保持沉默。\"
她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旧鞋盒,打开。里面除了几条\"特殊收藏\"外,还有一个小本子——这是她的\"领带日记\"。
翻开最新的一页,她拿起圆珠笔写道:
\"2025年4月26日,新增一条深蓝色真丝领带。咖啡渍已清除。儿子还是那么窝囊,媳妇还是那么蠢。\"
写完后,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用力划掉了最后一句,笔尖几乎把纸划破。
\"我在乎他们干什么?\"她自言自语,\"我有你们就够了。\"
她抬头看向满墙的领带,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古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