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冯玉兰在溪水声中醒来。张淑敏的呼吸声轻而均匀,老人侧睡时习惯蜷起右腿,膝盖上的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粉色。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从红姐送的碎花布兜里摸出两个鸡蛋——这是昨天红姐硬塞给她的,说是自家鸡下的。
厨房在小屋西侧,红姐特意给她们搭了个简易灶台。冯玉兰划亮火柴,蓝焰舔着锅底时,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纺织厂宿舍给张硕煎蛋的情景。
那时她总把蛋煎得焦黑,张硕却吃得很香,边吃边说\"我媳妇以后肯定是贤妻良母\"。
铁锅热透了,她倒入半勺猪油,油花滋滋响着,敲蛋的手却稳当。
金黄的蛋在油里鼓出泡泡,她用木铲轻轻翻面,蛋白边缘微微焦脆,蛋黄还颤巍巍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张淑敏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绷带从领口露出一角。
\"吵醒您了?\"冯玉兰慌忙关火,\"红姐说吃点热乎的补身子。\"
张淑敏没说话,盯着锅里的蛋看了会儿,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粗瓷碗。
当溏心蛋在碗里晃出金黄涟漪时,她忽然开口:\"你爸活着时,最爱吃我煎的溏心蛋。\"
冯玉兰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结婚十年,这是婆婆第一次主动提起亡夫。
张淑敏已经在方桌边坐下,晨光斜斜切过她眼角的皱纹,使那道疤痕显得柔和了些。
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餐,冯玉兰洗碗时,听见张淑敏在身后轻轻说:\"火候不错。\"
杂货店七点开门。冯玉兰到店里时,红姐正在擦玻璃橱窗。
她穿着件水蓝色的确良衬衫,卷发用碎花头巾扎起来,看见冯玉兰立刻笑出两个酒窝:\"小芳,快来尝尝我新烤的桃酥!\"
木质柜台上摆着个粗陶盘,桃酥裂着整齐的纹路,黄油香气混着核桃仁的焦香。
冯玉兰刚要推辞,红姐已经塞了一块进她手里:\"客气啥,你替我省了多少心!\"
自从冯玉兰来了,账本变得清清楚楚,连滞销的雪花膏都被她摆到正对门的货架,销量涨了三成。
\"红姐,这月进项比上月多了二百块呢。\"冯玉兰翻开账本,指尖划过整齐的阿拉伯数字。
红姐凑过来,胸前的银锁晃了晃:\"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告诉别人咱赚这么多!\"
两人相视而笑,红姐忽然压低声音:\"你婆婆的伤...是摔的?\"
冯玉兰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她最怕被问到的问题,昨晚她特意用蓝墨水在张淑敏肩头画了道\"擦伤\",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下坡路滑,摔着石头了。\"
\"唉,女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红姐叹着气,从柜台底下拿出个油纸包,\"给她煮点乌鸡汤补补,我昨儿杀了只老母鸡。\"
纸包塞进冯玉兰手里时,她触到红姐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菜刀磨出的硬茧。
中午打烊后,冯玉兰拎着油纸包往家走。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卖米糕的老汉推着车经过,竹帘下飘出甜香。
她想起张淑敏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脚步不由得加快。
小屋门锁着。冯玉兰心头一紧,推开门却见张淑敏坐在窗边,手里捧着本翻旧的《大众医学》。
\"去哪儿了?\"她放下油纸包,问道。
\"在后院晒被子。\"张淑敏合上书,指腹摩挲着封面泛黄的毛主席语录,\"这家人解放前开过药铺。\"
冯玉兰这才注意到墙角那口雕花木箱,铜锁上刻着\"同仁堂\"字样。她蹲下来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药罐,陈皮和当归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人莫名心安。
\"红姐说晚上来吃饭。\"她拿出块干净纱布,\"该换药了。\"
张淑敏卷起袖子时,冯玉兰看见她小臂上新增的淤青。
\"又去爬树了?\"她皱眉,掏出随身带的云南白药。
自从上周发现镇西头有公用电话亭,张淑敏每天凌晨都会去附近侦查,说是\"活动筋骨\"。
\"西边那棵老槐树,能看见邮电所二楼。\"张淑敏咬住纱布一端,任由冯玉兰给她换药,\"昨儿听见有人打电话,提到'山货'和'老金'。\"
冯玉兰的手猛地一抖,碘伏棉签在绷带上晕开深色痕迹。
张淑敏按住她的手腕:\"别慌,可能是巧合。\"
傍晚时分,红姐果然端着菜篮来了。竹篮里装着刚摘的豆角、一把小葱,还有用荷叶包着的酱牛肉。
\"老李最爱吃我做的酱牛肉,\"她掀开荷叶,酱香混着八角味扑面而来,\"你们尝尝?\"
张淑敏坐在床边,眼神警惕地盯着那包牛肉。冯玉兰连忙接过篮子:\"红姐手艺真好,我们正想熬点鸡汤呢。\"
她故意提起乌鸡汤,果然看见红姐脸上绽开骄傲的笑:\"那老母鸡养了三年,汤头最浓!\"
厨房很快飘起香味。冯玉兰掌勺,红姐在旁边打下手,时不时往她手里塞块酱牛肉。
张淑敏坐在门槛上择豆角,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红姐忽然指着她的手笑:\"王阿姨这指甲剪得真齐整,比我家那口子强多了!\"
张淑敏低头看了看手,忽然说:\"年轻时在国营厂当钳工,总怕刮了零件。\"
红姐一拍大腿:\"我说呢!难怪看着像个有本事的人。\"
她转身从裤兜里掏出个铁皮盒,\"给您带了好东西,刘大夫配的创伤药,比草药管用。\"
月光爬上窗台时,桌上摆了四道菜:清炖乌鸡汤、豆角炒肉、小葱拌豆腐,还有红姐特意煎的溏心蛋。
冯玉兰把最大的蛋夹给张淑敏,张淑敏却推给红姐:\"你费心了,多吃点。\"
红姐受宠若惊地接过,忽然想起什么,从裤腰里掏出个布包:\"差点忘了,给你们的。\"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足有五百块。
\"红姐,这可不行!\"冯玉兰慌忙推拒,\"工钱才开了半个月...\"
\"不是工钱。\"红姐把钱塞进张淑敏手里,\"你们来得急,被褥都是旧的。镇上赶集,置点新的吧。\"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手指在张淑敏掌心轻轻叩了两下,\"别总闷在家里,赶明儿我带你们去逛逛。\"
张淑敏握着钱,忽然抬头看她。红姐的耳环在烛火下晃着微光,眼神清亮如溪底石子。
她最终点点头,把钱收进枕头下:\"那就谢谢妹子了。\"
这声\"妹子\"让红姐眼睛一亮。她又往冯玉兰碗里添了块鸡肉,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早你们别起太早。\"
\"怎么了?\"冯玉兰咽下 mouthful 的豆腐。
\"七月半,要给老李上坟。\"红姐的声音轻了些,\"我想早点去镇上买纸元宝,店就劳烦小芳看半天。\"
张淑敏夹菜的筷子顿了顿。冯玉兰忙说:\"放心吧红姐,我认得货。\"
她没注意到婆婆指尖微微收紧,直到回屋睡觉时,才发现张淑敏正在反复摩挲那叠钞票——每张纸币上都有个几乎看不见的蓝点,像是某种标记。
\"红姐的丈夫...叫老李?\"张淑敏低声问。
冯玉兰解开辫子:\"是啊,怎么了?\"
她没回答,起身走到窗边。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冯玉兰跟着走到窗前,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味。张淑敏迅速吹灭油灯,两人在黑暗中屏息凝神。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很慢,像是刻意放轻。
冯玉兰攥紧了张淑敏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掌心。
\"汪!\"
隔壁传来狗吠声,脚步声骤然加快,消失在石板路上。
\"睡吧。明天还要赶集。\"
冯玉兰躺在黑暗中,听着婆婆均匀的呼吸声,渐渐有些恍惚。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赶集,竹篮里装着刚摘的黄瓜,市集上有卖糖画的老头,还有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
此刻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下斑驳树影,竟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叠。
第二天清晨,红姐果然早早出门了。冯玉兰打开店门时,晨雾还未散尽,石板路上沾着露水。
她擦着货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来包火柴。\"
转身时,她差点撞进一个男人怀里。来人三十岁左右,穿件洗旧的蓝布衫,袖口沾着草屑,手里提着个竹编背篓。
\"对不起!\"
冯玉兰慌忙后退,却见那人目光在她胸前停留一瞬——那里别着红姐给的黄铜钥匙扣,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
\"火柴在第三排。\"她定了定神,指了指货架。男人拿了火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盯着她的脸看:\"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冯玉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想起张淑敏的叮嘱,刻意放软声音:\"我从北边来,投奔姨妈的。\"
\"北边?\"男人挑眉,\"北边哪儿?\"
\"鞍山。\"这是她们事先编好的籍贯,冯玉兰说得还算流利。
\"鞍山啊...\"男人拖长声音,突然露出笑容,\"我表姐也在鞍山纺织厂,你认识吗?\"
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冯玉兰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纺织厂好几千人呢...\"
\"也是,\"男人终于转身,\"不过你这模样,倒是和我表嫂年轻时很像。\"
门铃铛响过,他的背影消失在雾里。
冯玉兰扶着货架慢慢蹲下,心脏狂跳不止。她想起张淑敏说过,老金的手下有个外号\"狐狸\"的人,最擅长从细节里套话。
那个男人袖口的草屑,像是山上才有的野蒿,而他看钥匙扣的眼神...…
\"小芳?\"红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咋蹲地上了?\"
冯玉兰猛地抬头,看见红姐手里提着个油纸包,脸上带着赶集归来的兴奋:\"快尝尝,镇上王记的鲜肉月饼!\"
酥皮在齿间碎成渣,咸香的肉馅混着葱花,冯玉兰却尝不出味道。
红姐絮絮说着集上的新鲜事,什么张家媳妇生了双胞胎,李家老头买了台新收音机,直到看见她发白的脸色,才惊觉不对:\"咋了?病了?\"
\"没事,可能早上没吃好。\"冯玉兰勉强笑了笑,\"红姐,刚才有个男人来买火柴,他说...他表姐在鞍山纺织厂。\"
\"哦,是村西头的柱子啊。\"红姐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他媳妇娘家在鞍山,老爱吹自己有城里亲戚。\"
她凑近冯玉兰,压低声音,\"别理他,去年还偷看过寡妇洗澡呢。\"
午后的阳光变得炽烈。冯玉兰坐在柜台后打盹,听见有人敲门。抬头一看,竟是刘大夫背着药箱站在门口。
\"来给王阿姨换药。\"他沙哑着嗓子说,不等招呼就往里走。
张淑敏正在窗边补袜子,看见刘大夫时眼神一凛。她熟练地拆开绷带,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再敷三天药就能拆线了。\"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些褐色粉末,\"这是我新配的,止疼。\"
冯玉兰注意到,刘大夫倒药时,小拇指上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戒面刻着朵不起眼的小兰花。
张淑敏忽然开口:\"刘大夫认识老马?\"
\"老马?\"刘大夫手顿了顿,\"撑船的那个?以前常帮我带山货。\"
\"他说您手艺好。\"张淑敏盯着他的眼睛,\"果然名不虚传。\"
刘大夫低头继续换药,皱纹里藏着笑意:\"这年头,手艺好不如嘴巴甜。\"
他包好绷带,忽然从药箱底层拿出个油纸包,\"给你们的,野蜂蜜,治外伤好。\"
傍晚关店时,红姐往冯玉兰兜里塞了把糖果:\"给王阿姨尝尝,北淮产的奶糖。\"
冯玉兰摸着纸包里硬邦邦的糖块,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高粱饴,喉咙有点发紧。
回到小屋,张淑敏正在用溪水洗衣服。
冯玉兰想起红姐说的\"老李\",突然开口:\"妈,您说红姐丈夫...真的是车祸?\"
张淑敏的手在水里顿了顿:\"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觉得她人挺好的。\"冯玉兰把糖果放在桌上,玻璃纸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如果我们能一直留在这里...\"
\"不可能。\"张淑敏打断她,用力搓着衣服,\"你以为那些人找不到这里?别忘了定时邮件。\"
提到邮件,冯玉兰的胸口又开始发紧。她转身去生火,却听见张淑敏在身后轻声说:\"不过...红姐这人,暂时可以信。\"
那晚的篝火炖了红姐送的豆角,汤汁泡着糙米饭格外香。
张淑敏破天荒喝了半碗鸡汤,冯玉兰看着她碗里的糖心蛋,忽然想起红姐煎蛋时的样子——她总是把蛋翻得很勤,说这样受热均匀,就像对待生活一样,要时常翻个面,才不会焦糊。
月亮升到中天时,小镇陷入寂静。冯玉兰坐在窗边补袜子,煤油灯芯爆出个火星,张淑敏忽然说:\"明天和红姐去赶集吧。\"
\"您同意了?\"冯玉兰惊喜地抬头。
\"别高兴太早。\"张淑敏用镊子夹出灯芯上的炭灰,火苗重新变得明亮,\"我跟你们去,远远看着。\"
冯玉兰忽然笑了。她想起白天红姐说的话,\"赶集要趁早,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猪肉\"。
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