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格外早。深大生命科学学院实验楼顶层的公共实验区，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
宁曦宛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戴着护目镜和乳胶手套，正专注地操作着一台精密的显微注射仪。
她面前培养皿里的细胞样本，是她最近基因编辑课题的关键。
细长冰冷的金属针尖在显微镜下稳定地移动着，动作精准而流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培养液特有的气味。
白天的喧嚣、王强的指控、宁云梦的崩溃、旁人的议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隔绝在这片充满了理性光芒和秩序感的实验空间之外。
只有眼前的细胞、精密的仪器、和亟待验证的猜想，才是她此刻世界的全部。
“咔哒。”轻微的开门声响起。
宁曦宛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开口：“数据在左边第三台电脑的F盘，‘project Aurora’文件夹里，自己看。别碰我的3号样本。”
进来的是夜清流。他同样穿着白大褂，深蓝色的公立高中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
他没有走向电脑，而是径直走到宁曦宛旁边的实验台，将臂弯里的外套仔细叠好，放在一张干净的椅子上。
然后拿起旁边的一份实验记录本，安静地翻看起来。
灯光落在他冷白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
他翻看记录的速度很快，修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个数据或公式上停顿片刻，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纸上清晰的墨迹。
一时间，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宁曦宛操作时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流淌在空气中，仿佛这无声的陪伴早已是常态。
过了大约一刻钟，宁曦宛终于完成了手头一组复杂的注射操作，轻轻吐出一口气，摘下了护目镜。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转头看向夜清流：“看出什么了？”
夜清流合上记录本，抬眼看向她，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上。声音清冷无波：“cRISpR-cas9的脱靶率比预期高0.7%。问题可能出在你设计的sgRNA结合域，G-c含量偏高，影响了特异性。”
他指了指记录本上的一组数据，“第17批次转染后的细胞活性骤降，培养基的血清批次换了？”
宁曦宛眼睛一亮，疲惫一扫而空：“没错！血清供应商临时换了批次，我还没来得及做对比测试。sgRNA的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正准备重新设计。”
她走到夜清流身边，拿起记录本，指着上面自己标记的一个公式，“你看这里，我怀疑是……”
两人就着实验数据和问题，低声讨论起来。夜清流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直指要害，提出的建议简洁而精准。
宁曦宛的思路在他的点拨下愈发清晰，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那些困扰她的难题，在纯粹的逻辑和知识碰撞中，似乎找到了解决的曙光。
讨论告一段落，宁曦宛放下记录本，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驱散了实验带来的紧绷感。
她靠在实验台边，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状似无意地问：“宁云梦那边，消停了？”
夜清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灰蓝色的眸子映着城市的流光，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秦聿恒出手了。论坛帖子删了，几家小媒体也收了钱闭嘴。明面上，暂时压住了。”
“呵，”宁曦宛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秦家的钱倒是好使。可惜，堵得住嘴，堵不住人心。”
她想起白天在食堂，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样子，虽然听不清内容，但那鄙夷的眼神和幸灾乐祸的笑容，对象显然不会是别人。
“嗯。”夜清流淡淡应了一声，算是认同。他收回目光，看向宁曦宛，“秦家那边，需要‘提醒’一下吗？”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晚饭吃什么”，但话里的含义却足以让任何知情者脊背发凉。
宁曦宛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保温杯壁：“不用。秦聿恒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就让他当。狗咬狗的戏码，看着也挺有意思。”
她唇角勾起一个微冷的弧度，“宁云梦现在，比直接打她一顿难受百倍。让她好好尝尝，从云端跌进泥里，一点点被所有人唾弃的滋味。”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现在动秦家，容易打草惊蛇。宁家……还有蛀虫没挖干净呢。”
夜清流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实验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凉风和一股食物的香气。
“哟，都在呢？清流也在？正好！”段疏策拎着几个大大的外卖纸袋，懒洋洋地晃了进来。
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宛宛，清流，快来！刚出炉的‘老张记’灌汤包，还有你俩最爱的艇仔粥！”
他把纸袋放在旁边一张空着的实验台上，大大咧咧地开始拆包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味道。
宁曦宛和夜清流对视一眼，默契地停止了刚才的话题。
“洗手。”夜清流言简意赅地提醒，自己率先走向角落的洗手池。
宁曦宛也笑着走过去：“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们没吃饭。”
段疏策一边拆着一次性筷子，一边挑眉看向宁曦宛：“那当然！我家宛宛今天可是在知识的海洋里‘大杀四方’，必须补充能量！”
他又瞥了一眼正在认真洗手的夜清流，“还有清流，听说今天又把隔壁一中的竞赛班虐哭了？啧，不愧是我家清流！”
夜清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回来，面无表情地接过段疏策递来的筷子，冷冷道：“幼稚。”
三人围在实验台边，就着简单的食物。温暖的粥和鲜美的灌汤包下肚，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实验的疲惫。
段疏策讲着他篮球队训练的趣事，宁曦宛偶尔吐槽一下难搞的实验数据。
夜清流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吃着，只在被段疏策故意“挑衅”时才冷冷回怼一句“闭嘴”或者“白痴”。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窗内是食物的热气、少年人斗嘴的鲜活气息，还有无声流淌的、历经风波后沉淀下来的默契与温暖。
那些阴谋算计、流言蜚语，此刻都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宁曦宛喝着温热的粥，看着身边这两个人。段疏策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投篮动作，夜清流则皱着眉躲开他差点碰到粥碗的手肘，一脸嫌弃。
她心底那片被过往阴霾笼罩的角落，似乎又被这平凡的温暖照亮了一小块。
夜渐深。实验楼里的人早已走空，只剩下顶层这间实验室还亮着灯。
宁曦宛处理完最后一批样本，将培养皿小心地放入恒温培养箱，设定好参数，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脱下白大褂。
段疏策靠在椅背上，长腿随意地搭着，正拿着手机打游戏，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夜清流则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天体物理原文书，看得专注。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走了。”宁曦宛拿起自己的包。
段疏策立刻退出游戏，收起手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送我家宛宛回宿舍！”
他动作自然地接过宁曦宛的包。
夜清流也合上书，默默拿起自己的校服外套和书包。
三人走出寂静的实验楼。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卷走了室内的温暖。宁曦宛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
段疏策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了她肩上，带着少年体温和淡淡皂角香的外套，隔绝了寒意。
“冷就穿好，别逞强。”他语气随意，动作却不容拒绝。
夜清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宁曦宛的另一侧，稍微落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通往宿舍区的林荫道很安静，路灯昏黄，在地上拉出三人长长的、时而交错的身影。
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宁云梦那个追求者，秦聿恒，”段疏策双手插在裤兜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语气带着点玩味。
“有点意思。为了她，还真舍得下血本。秦家老爷子要是知道他那宝贝孙子这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秦家在城南那块地的开发权，卡在规划局很久了。”夜清流清冷的声音在夜风里响起，没什么情绪，“秦聿恒的父亲，最近很‘关心’这件事。”
宁曦宛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夜清流一眼。他灰蓝色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像藏着星辰的寒潭。
这句话看似陈述事实，却透露出太多的信息——秦家的软肋，夜清流掌握得一清二楚。
“哦？”段疏策挑眉，来了兴致，“清流，你这情报工作可以啊！这么说，秦家现在是有求于人？”
他摸了摸下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那秦聿恒还敢为了宁云梦这么蹦跶？不怕他爹打断他的腿？”
“秦聿恒，”夜清流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蠢。”
“噗。”宁曦宛忍不住笑出声。
夜清流骂人，总是这么简洁精准又杀伤力十足。
“确实蠢。”段疏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宁曦宛，眼神里带着询问。
“宛宛，秦家这边……你真打算就这么放着？秦子豪那小子，看着就碍眼。”
宁曦宛拢了拢肩上带着段疏策体温的外套，目光投向远处宿舍楼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平静：“秦家是块肥肉，盯着的人不少。现在动他，容易让别人捡了便宜。
她微微勾起唇角，夜色掩去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芒，“而且让秦聿恒继续当宁云梦的‘护花使者’，不是挺好吗？让他亲眼看看，他拼命维护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秦家这块肉，等它自己送到嘴边再吃，更省力。”
段疏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宁曦宛的头发：“行啊宛宛，够阴险！我喜欢！”
宁曦宛拍开他的手：“滚！”
夜清流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对了，”段疏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松起来，“下周是全市高中篮球联赛决赛，清流他们校队进决赛了，到时候去看清流怎么虐菜？”
宁曦宛看向夜清流：“你还会打篮球？”
夜清流面无表情：“会一点。”
“啧，‘会一点’？”段疏策嗤笑，“上次练习赛把隔壁体校的王牌都晃趴下的那个是谁？儿子，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啊！”
夜清流：“……”
“行啊，”宁曦宛笑了，“到时候去给清流加油。”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宁曦宛宿舍楼下。温暖的灯光从楼里透出来。
“上去吧，早点休息。”段疏策把包递给她，顺手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嗯。”宁曦宛接过包，看向段疏策，又看向旁边沉默的夜清流，“你们也早点回去。”
夜清流微微颔首。
宁曦宛转身走进宿舍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段疏策和夜清流才转身离开。
夜风更凉了。段疏策双手插兜，看着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忽然开口，声音里没了刚才的玩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清流，秦家城南那块地……”
“规划局局长，”夜清流脚步未停，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下周三，约了我谈他们新区的智慧城市项目。”
段疏策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夜清流。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少年冷峻而完美的侧脸轮廓，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是掌控一切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寒凉。
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张扬又带着点痞气。
“行。”他拍了拍夜清流的肩膀，“那我就等着看戏了。”
夜清流嫌弃地躲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只留给段疏策一个清瘦挺拔、仿佛永远无法被压垮的背影。
段疏策也不恼，哼着不成调的歌，懒洋洋地跟上。
夜色深沉，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少年并肩的身影，足以踏碎一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