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凝固的膜,紧紧裹着木欣荣的感官。
他蜷缩在诊所角落的地板上,粗糙的病号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廉价的、令人不适的触感。身体深处残留的寒意和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每一根神经。
但他不敢闭眼,不敢松懈,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病床那边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却让人心安的滴滴声。
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响,还有……朝幽叶那依旧急促、带着灼热湿气的呼吸。
每一次呼吸的拉长或短暂的凝滞,都牵动着木欣荣紧绷的神经。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怕那滴滴声变成刺耳的长鸣,怕那呼吸声戛然而止。
时间在死寂的焦虑中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病床那边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被氧气面罩闷住的呻吟。
木欣荣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鹿。
朝幽叶在病床上极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微微蜷缩,仿佛在躲避无形的攻击。
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快速地、无规律地转动,带动着睫毛剧烈颤抖。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形成一个痛苦的川字。
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角渗出,迅速汇聚,沿着苍白的鬓角滑落,洇湿了枕套。氧气面罩上凝结的白雾随着他陡然加重的呼吸而剧烈波动。
“妈……别走……”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模糊地从面罩下溢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声音里蕴含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哀求,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木欣荣的耳朵。
又是这个!
木欣荣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瞬间弓起了背。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病床边。
“朝幽叶?醒醒!朝幽叶!” 他压低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和慌乱,伸手想去碰触对方滚烫的额头,却又在半空中僵住,指尖微微颤抖。
没有回应。病床上的人仿佛深陷在一个无法挣脱的、由冰冷黑暗和刺骨抛弃构成的噩梦里。
他的身体开始更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般的痛苦气音。
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薄薄的皮肤下青筋暴起。
“医生!护士!” 木欣荣再也忍不住,扭头朝着诊室门口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值班护士闻声快步进来,看到朝幽叶的状态,脸色也凝重起来。“惊厥还没完全控制住!按住他,别让他伤到自己!”
她迅速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动作麻利地从推车上拿起一支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
木欣荣立刻扑上去,双手按住朝幽叶剧烈抖动的肩膀。
手掌下传来的温度依旧滚烫惊人,肌肉在病号服下绷紧、痉挛,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绝望力量。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这具正在噩梦中崩溃的身体。
护士熟练地消毒,将针头刺入朝幽叶另一侧手臂的静脉。透明的药液缓缓推入。
也许是镇静剂开始起效,也许是木欣荣手掌传递过来的、带着生涩安抚意味的力道,朝幽叶身体的抽搐幅度渐渐变小,最终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
急促的呼吸也慢慢放缓,虽然依旧带着灼热的气息,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窒息。
他不再呓语,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那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只是从身体表面沉入了更深、更黑暗的意识之海。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一绺绺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护士松了口气,记录下数据:“暂时稳定了。你看着点,体温还在高位,物理降温不能停。” 她指了指旁边水盆里的冰袋和毛巾。
木欣荣僵硬地点点头,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粗糙的病号服。
他慢慢松开按住朝幽叶肩膀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酸麻颤抖。他颓然地跌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朝幽叶那依旧灼热、却总算平稳了些的呼吸声。
木欣荣的目光,无法从那张昏睡的脸上移开。褪去了平日冰冷疏离的伪装,此刻的朝幽叶,只剩下纯粹的、被病痛和高烧折磨出的脆弱。
那紧蹙的眉头,微颤的睫毛,干裂苍白的唇瓣,还有眼角残留的、未干的湿痕……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巨大的痛苦。
他到底在经历什么?
仅仅是高烧带来的生理痛苦吗?
还是……那冰冷神座崩碎后,规则核心被撕裂的反噬?
又或者,是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属于凡尘的、被抛弃的冰冷记忆,正在他的意识深处反复上演?
那声带着孩童般绝望的“妈……别走……”,像魔咒一样在木欣荣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想起那些回溯数据碎片里,狭窄楼道里那个小小的、被甩开的身影,额头磕在台阶上洇开的血迹,还有那扇沉重铁门甩上的、如同丧钟般的巨响。
原来,神明的起点,也浸泡在这样不堪的冰冷里。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木欣荣的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狼狈地别开脸,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那不合时宜的软弱。
恨意呢?那些支撑了他无数个轮回、让他能在神明面前维持最后一点尊严的、滔天的恨意呢?
它们此刻像退潮般消散,只剩下满目狼藉的沙滩,和一种被巨大悲伤冲刷后的、空荡荡的疲惫。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拿起水盆里浸泡着的毛巾。
冰冷的毛巾吸饱了冰水,沉甸甸的。木欣荣拧干,动作有些生疏,水珠滴滴答答落回盆里。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将冰凉的毛巾,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覆在了朝幽叶滚烫的额头上。
“嗯……” 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不适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想要躲开那冰冷的刺激。
木欣荣的手僵在半空,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朝幽叶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并没有醒来。紧蹙的眉头似乎因为那冰凉的触感,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丝。
木欣荣屏住呼吸,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确认对方没有更大的反应,才慢慢将毛巾压实。
冰冷的湿意迅速渗透,接触到那异常灼热的皮肤。
他仔细地避开输液的手和氧气面罩,用毛巾擦拭对方汗湿的额角、太阳穴、脖颈……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轻柔。
指尖偶尔擦过对方滚烫的皮肤,那灼人的温度让他心惊,也让他擦拭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一遍,又一遍。盆里的冰水渐渐变温,他就起身去换。诊所的走廊空荡安静,只有他换水时轻微的脚步声和哗啦的水声。
每一次回来,看到病床上的人依旧在昏睡,呼吸虽然灼热但平稳,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一丝短暂的喘息。
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稀薄的、灰白色的天光,昭示着黎明将至。
但那光亮微弱而寒冷,无法驱散诊所内弥漫的消毒水味和沉重的氛围。
木欣荣又一次拧干了冰毛巾。他坐回凳子上,正准备继续擦拭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朝幽叶那只没有输液、随意搭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因为高烧和虚弱而显得格外无力。
而在靠近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苍白肤色的暗色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什么?淤青?还是……
鬼使神差地,木欣荣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将朝幽叶病号服那略显宽大的袖口,向上挽起了一点点。
只露出了一小截苍白的手腕。
然而,就在那苍白的皮肤之上,木欣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不是淤青。
——是印记。
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微小的几何图案。线条异常纤细,颜色是极淡的银灰色,像是用最细的针尖蘸着融化的星辰刻印上去的。
它由无数个精密嵌套的三角形、圆形和奇特的螺旋纹路构成,结构繁复而玄奥,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属于纯粹规则与秩序的韵律感。
这个图案……木欣荣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太熟悉了!
在梧桐道记忆冲击后,他找回的那些混乱不堪的核心数据碎片里,在所有关于“origin-0”的冰冷记录中,在所有抹杀指令启动时那毁灭性能量的源头……都伴随着这个核心印记的冰冷闪光!
它是世界规则核心的具象化符号,是“修正程序”存在的本源烙印,是冰冷神座最底层的基石!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具凡人的手腕上?!
木欣荣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疲惫、悲伤、无措,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困惑彻底淹没!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淡银色的印记,仿佛要把它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难道……朝幽叶此刻的痛苦、高烧、反噬……甚至这具看似凡人的身体濒临崩溃的状态……都是因为这个烙印正在发生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异变?是规则核心本身在崩溃?还是……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人,发出了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痛苦的呻吟。
“呃啊——!”
朝幽叶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胸口。
输液管被他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哗啦作响,险些扯掉针头!氧气面罩下的呼吸瞬间变得极其困难,发出尖锐的哮鸣音!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屏幕上原本规律的绿色线条疯狂地扭曲、跳跃!
“朝幽叶!” 木欣荣魂飞魄散,本能地扑上去按住他剧烈痉挛的身体,防止他伤到自己。
他惊恐地看向那个淡银色的印记——
只见那原本只是淡银色的、如同纹身般的印记,此刻竟从皮肤深处透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活物,在繁复的线条间急速流淌、闪烁!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朝幽叶身体一次剧烈的抽搐和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
仿佛那印记不是刻在皮肤上,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核心,此刻正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内部点燃、灼烧!
“医生!医生快来啊!” 木欣荣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哭腔嘶吼着,双手死死按住朝幽叶疯狂挣扎的身体。
他却感觉那具躯体里爆发出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非人的、濒临崩溃的狂暴!
值班医生和护士再次冲了进来,也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按住他!镇静剂!最大剂量!” 医生脸色剧变,迅速指挥护士准备另一支注射器,同时去检查监护仪和朝幽叶的状态。
“见鬼!体温怎么又飙升了?!瞳孔散大!呼吸衰竭!准备气管插管!”
混乱!彻底的混乱!
冰冷的药液被快速推入静脉。几个人合力才勉强压制住朝幽叶狂暴的挣扎。
护士手忙脚乱地准备插管器械。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得如同丧钟。
木欣荣被挤到了一旁,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他看着医护人员在病床前紧张地忙碌,看着那个淡银色的印记在朝幽叶痉挛的手腕上疯狂闪烁着幽蓝的、不祥的光芒,看着氧气面罩被取下,看着冰冷的器械探向对方毫无知觉的口腔……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那冰冷的规则烙印,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就在这濒临绝望的混乱顶点——
病床上,朝幽叶因为插管的刺激和超大剂量镇静剂的作用,身体最后一次剧烈的痉挛后,猛地僵直,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一动不动。
心电监护仪上疯狂跳动的线条,在短暂的紊乱后,竟然……诡异地……开始趋于平稳?
虽然心率依旧很快,呼吸需要机器辅助,但那种狂暴的、濒死的波动消失了。
而他手腕内侧,那个刚刚还散发着幽蓝光芒、如同活物般扭动的繁复印记,光芒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
几秒钟内,那幽蓝的光芒彻底消失,印记本身也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颜色变得极其浅淡、灰败,如同褪色的陈旧墨迹,静静地烙印在那截苍白脆弱的手腕上,不再有任何异动。
仿佛刚才那场恐怖的爆发,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噩梦。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呼吸机规律的充气声,和监护仪重新恢复的、相对平稳的滴滴声。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和巨大的困惑。
木欣荣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流淌着。
他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脸色灰败却总算不再狂暴痉挛的身影,目光最终死死锁在那截苍白手腕上,那个此刻显得无比安静、无比脆弱的灰败印记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顺着他的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不是结束。
那诡异的幽蓝光芒,那非人的狂暴力量……那绝不是普通的病症!
那是烙印在神明核心的规则本身,在发出不祥的、崩溃前的尖啸!
这条世界线,连同里面这个刚刚开始流露出“痛”和“泪”的存在,正在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他……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