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西,张景禄团的驻地。暮色四合,营房里点起了灯,但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渡口惨案和指向张团长的流言,像瘟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开。
团部办公室内,张景禄像一头困兽般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脸上带着行伍之人的粗粝和一丝被压抑的戾气。办公桌上,散乱地放着几份刚送来的情报摘要,上面“内鬼”、“张景禄”、“军饷”等字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妈的!这是要把老子架在火上烤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栽赃到老子头上!让老子背这口黑锅!老子毙了他!”
副官小心翼翼地劝道:“团座息怒…现在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说是您手下的刘大疤瘌…于总司令那边已经派人去查了…”
“放他娘的狗臭屁!”张景禄暴跳如雷,“刘大疤瘌?老子昨天就派他去锦州押运冬装了!现在人还没回来呢!拿什么去劫饷?!这他妈是有人存心要弄死老子!是于学忠!肯定是他!杨总参议倒了,他这是要赶尽杀绝!清理我们这些老人!”
副官吓得不敢再劝。就在这时,门外卫兵高声报告:“团座!于总司令到!”
张景禄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恐惧和一丝豁出去的凶狠。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军装领口,强作镇定:“…请!”
门开了,于学忠只带着李振唐和两名卫兵走了进来。他一身戎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脸上看不出喜怒。
“于…于司令!”张景禄挺直腰板,行了个军礼,声音却有点发干,“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于学忠锐利的目光扫过张景禄那张强自镇定的脸,又扫了一眼凌乱的桌面,开门见山:“张团长,辽河渡口的案子,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听…听说了!简直骇人听闻!卑职…卑职深表痛心!”张景禄连忙道,额角渗出细汗。
“现场有个活口,指认是你手下刘大疤瘌带队干的。”于学忠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却紧紧锁住张景禄的眼睛。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张景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司令!刘大疤瘌他…他根本不在奉天!卑职昨天就派他去锦州押运冬装了!有调令为证!团部的人都可以作证!这…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想…想挑拨离间!司令您明察啊!”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眼神里的恐惧和急于辩白的情态不像作伪。
于学忠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等他稍稍平静,才缓缓开口:“哦?刘大疤瘌去了锦州?那南门里烧饼铺的王麻子,被人一刀割喉,死前手里攥着一块深蓝色军装内衬布片,又是怎么回事?据查,这布片,和你团去年配发的那批冬装内衬料子,很像啊。”他故意将“很像”两个字咬得很重。
张景禄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烧…烧饼铺?内衬布片?这…这…卑职…卑职完全不知情啊!司令!这…这更是栽赃!赤裸裸的栽赃!有人想…想借您的手除掉卑职!司令!卑职对张大帅、对少帅、对东北军忠心耿耿啊!”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于学忠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张景禄粗重的喘息声和李振唐手按枪套的细微摩擦声。
“张团长,”于学忠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者自清。现在流言四起,矛头直指你团。为了你的清白,也为了稳定军心,从现在起,你团所有人员,原地待命,不得擅自离开营地半步。武器入库,由我带来的警卫连暂时接管营区防务和军械库。你本人,配合调查,暂时不得离开团部。可有异议?”
这等于变相缴械和软禁!张景禄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恨,但接触到于学忠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所有的反抗念头瞬间被冻结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暂时保住他性命、也避免部队哗变的办法。于学忠若真想动他,根本不用亲自来。
“…卑职…遵命!”张景禄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哑着嗓子应道。
于学忠不再看他,对李振唐吩咐道:“振唐,立刻执行。封锁营区,接管军械库。所有士兵,逐一核对身份、行踪。重点排查:一、昨天到今天,有谁离营未归?二、有谁穿过快靴?鞋底花纹前深后浅!三、有谁走路是内八字!四、有谁的衣服袖口或内衬有破损,特别是深蓝色的!”他每说一条,张景禄的脸色就更灰败一分。
“是!”李振唐领命,大步流星地出去布置。
于学忠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背对着张景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来:“张团长,管好你的兵。这个时候,任何异动,都可能被暗处的敌人利用,成为坐实你罪名的铁证。你好自为之。”
张景禄浑身一颤,望着于学忠挺拔而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知道,自己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而能把他拉出来的,或许只有这位他曾经并不十分服气的总司令了。
夜色如墨,将奉天城彻底吞没。警备司令部地下审讯室,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孙二狗被重新提审。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是于学忠本人。
“孙二狗,”于学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王麻子死了。被人一刀割喉,死在自己铺子里。”
孙二狗猛地一哆嗦,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死前,手里也攥着一块布,和你‘捡’到的那块,一模一样。”于学忠将两块装在证物袋里的深蓝色布片,轻轻推到孙二狗面前的桌子上,“说说吧,谁给你的布片?谁让你在渡口装死?又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我…我不知道…长官…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孙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否认,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不知道?”于学忠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孙二狗,“那你知道‘樱’字号火药吗?打进你那个‘同伴’后腰的子弹,用的是日本东京兵工厂特供的火药!你知道内八字吗?杀王麻子的凶手,是个走路内八字的家伙!穿着我们的军装!袖口破了,露出了深蓝色的内衬!”
每说一句,孙二狗的脸色就白一分,眼神里的恐惧就加深一层。当听到“内八字”三个字时,他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渡口雪地里,除了脚印,还有半块王麻子铺子的芝麻烧饼。上面有牙印。”于学忠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你说你吓得魂都没了,只顾着逃命装死…那烧饼,是你吃的吗?”
孙二狗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我说!我全都说!是…是日本人!是日本人逼我的啊!”
他像竹筒倒豆子般哭嚎起来:“小的是…是在城西‘快活林’赌坊欠了一大笔钱…被…被赌坊扣住了…是…是赌坊的东家…他…他其实是日本人…手底下有个叫‘鬼脚七’的狠角色…走路就是内八字!是他…是他给了小的这身军装…让小的混进车队…还…还给了小的那块布…说…说要是出事,就装死…然后按他们教的供词说…指认张团长…事成之后,赌债一笔勾销…还…还赏小的两百大洋…小的…小的鬼迷心窍啊长官!饶命啊!”
“鬼脚七?”于学忠眼中寒光爆射,“快活林赌坊?老板叫什么?”
“叫…叫金…金大牙!都叫他金老板!”孙二狗筛糠似的抖着。
“金大牙?”旁边的赵明立刻低声道,“总司令!查到了!快活林的老板金大牙,表面上是本地混混,但一直有传闻他和日本浪人走得很近!那个‘鬼脚七’,是他的头号打手,心狠手辣,确实是个内八字!而且…我们之前查到的,张景禄团里有个排长,叫周富贵,上个月在快活林赌钱,输得倾家荡产,还欠了高利贷!最后…是金大牙出面‘摆平’的!代价不明!”
所有线索瞬间收束!快活林赌坊!金大牙!鬼脚七!利用赌债控制像孙二狗这样的底层士兵,甚至可能渗透腐蚀像周富贵这样的低级军官!再穿戴上东北军的军服装备,冒充张景禄的手下,实施劫案、杀人、栽赃!好一个“影武者”毒计!
“鬼脚七现在在哪?”于学忠厉声喝问孙二狗。
“不…不知道啊长官…他…他神出鬼没的…平时就在赌坊里…或者…或者去…”孙二狗话没说完。
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李振唐一脸凝重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总司令!出事了!张景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