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清楚里面的弯弯绕,当年,他成绩中等,也想通过人情入翰林。可是他父亲王守仁不喜欢他,不肯出钱出力去活动,后来分到华县当县令。还是外公与舅父心疼他,才给他送来几个好幕僚,指导他学习农商,又给出主意绿化荒山,并拜托本州的府兵总管帮忙剿匪,才落下好官声。当了五年多华县县令,曲夫人的娘家也帮了不少忙,几次考查成绩都是上上等,最后升任了古州刺史。
两个儿子不听劝,破坏他的计划,提前参加了科举,虽侥幸上榜,就他们这个名次,按正常的安排,就是到外县做个七品的县令。这外放嘛,也有上县和下县之分,活动活动,寻个平稳富裕的大县。给他们请几个得力的幕僚,派几个能干的护卫,认真干几年,混个上等的考评,看能不能慢慢升上去。
想到这里,王侍郎也埋怨自己根底太浅,能帮儿子的有限。这世上,讲究出身,士农工商,每个阶层中又细分很多层次,都是士族,也分个贵族、世家、豪族,世家中也分功臣世家、官僚世家、外戚世家等等。自己为了摆脱亲爹与祖母压榨摆布,过继给王子安,日子虽然清静了,但是跟以前的家族势力就脱节了。王子安虽有慧名,考中探花,做过中书舍人,却英年早逝,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与势力范围。
王侍郎叹口气,过完年春耕在即,自己心烦气躁地没心管小北山的事。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个时候有儿子不用,等什么时候。就叫他们去小北山,监督春耕,多长见识,跟着学点农业技术。以后也是能当县太爷的人,可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曲夫人收到她父亲曲郡守的信,称春寒料峭,忽冷忽热,自己不小心感染风寒。原以为躺床休息两天,吃几剂药就会好了,不成想病情反复,咳嗽不止,现在卧床不起了。心中有些想念女儿,让她回娘家一趟。
曲氏跟她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她又是个粗糙刚硬的性格,玩不好父慈子孝那套把戏。收到信就有些不耐烦,愤愤地道:“阿父病了就病了,妾又不是大夫,回去也无计可施。每次回去,继母就是一脸假笑,弟弟妹妹们也跟我不亲近,当面客气,背后皱眉,嫌弃得紧。再说了,当年妾做姑娘时,每到春季花开都浑身出红疹,发高烧,阿父不也没看见一样,让妾干挺着。有一次,还跟继母说,一个丧妇长女,就是事多,赶紧死了省心。”
王侍郎劝她:“夫人别生气,气坏了也于事无补。现在就这世道,儒家学问流行,提倡忠君爱国,以孝为本。他是长辈,对你不好,顶多外人评价一句为父不慈。他对外可以解释成公务繁忙,男人又天生性粗,无暇顾及小儿女成长。要是你不去侍疾,外人可要说你不孝,不孝是重大的道德缺失,说不好会影响儿子们的前程和女儿的婚事。”
曲氏听进去了,她这个人,心里最看重的就是三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儿子,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是能曲下身子的。不过回娘家一趟,看看亲爹。说侍疾就是个名声,家里仆婢一堆,还有后娘和她生的几个儿子,还有儿媳孙子,难不成要她一个出嫁了的女儿去亲手熬药,亲自倒屎倒尿吗?就是她愿意,她爹也会因为男女有别而不好意思吧。
其实,曲氏想多了。曲大人是病了一场,早就大好了,因为嗓子发炎,多少还有点咳嗽。叫曲氏回来,就是想跟她商量,想把曲氏本家的两个侄女,一个嫁给王雷,一个嫁给王霆。王雷兄弟中了进士的事,早传开了,一门双进士,这是荣耀。曲大人当亲外公的,在家等着王家给他报喜,请他上门赴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继夫人楼氏就在旁边挑唆:“哎呀,我的大人,不刮春风,别望秋雨。您家当初对先夫人不善,对嫡长女刻薄的名声,早叫袁家传遍了河东。现在人家夫婿出息,儿子争气,过得大好,您才想起摆当父亲和外公的款,人家哪会买账啊?”
曲大人就有些想不开了,派人亲自去问。曲氏回信道:阿父,来信收到。两个孩子虽中了进士,名次不大理想。还是年轻气盛了,要是再多学几年,肯定能考得更好。夫君大人认为,还是低调行事。况都城里因陛下要选美的事,人心惶惶的,喜宴就不摆了,父亲也不必惦记,闲暇无事,多加保重身体。长女如眉敬上,年月日。
曲大人看自家姑娘不着四六,对自己也没什么感情,心中一直不大舒服。曲家族人也怕跟王家的关系淡下来,一直催他多联系,别断了。听说王善先在礼部当侍郎,官声不错,这可是中央的正四品,相当厉害了。又听说王家现在大富,把曲家当年陪嫁的小北山荒地弄成了花果山、六畜园,发了大财。曲家人羡慕嫉妒了,再听说王家两个儿子同科中进士,那简直就是羡慕嫉妒恨了。这么出息的孩子,怎么不是自己家的呢?
曲家族中本家孙辈中女孩不少,也有几个到了待嫁的年龄。于是曲家族老们就合计,要通过亲上加亲与王家加强联系。就有一个人提出来,自己的二孙女,长得好看,年龄也合适,嫁给王雷正好。又有一人跳起来,说自己家的大孙女,人品好,心灵手巧,嫁给王霆也不错。
曲氏这次回娘家,受到空前的优待,她颇有些受宠若惊。等家宴上,曲大人说出曲家的意思,她这才恍然大悟。就说呢,她何德何能,让曲家这般欢迎,原来是借了丈夫和儿子的光呢。她自嘲地笑笑:“阿父,结亲还是算了吧。曲家的德行,阿母当年可是深深体会过了,病死都是郁闷而起的,女儿再不会叫儿子们重蹈覆辙。都城里,遍地是权贵,妾儿子争气,肯定能结一门好亲事。”
曲大人大怒,拍着案几骂道:“你敢忤逆?本官是你父亲,你的事阿父还不能做主吗?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回去你就叫王善先来下聘。”
曲夫人气笑了:“这会想起来是父亲了?妾年少生病时,您不是说,丧妇长女事多,赶紧死了干净。妾被继母养废时,您不是视若无睹嘛。妾出嫁时,亲父和继母都坏了心肝,给妾弄的嫁妆全是假大空,让妾在王家抬不起头来。那时节,您就没想过是妾的亲父了?要不是夫君能耐,买了房子,过继出去,妾后半辈子都要被婆家嘲笑。这几年,看妾过得好些了,儿子们争气,又来算计了?呸,您就死了那心思吧,便是儿子们五十岁娶不到媳妇,宁肯打光棍,也决不要曲家或楼家的姑娘,想着都闹心。”
继母楼氏看曲如眉越说越不像话,面色不好,又不好当众翻脸。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如眉,你多心了,我楼家虽不如曲家、袁家底气盛,也不至于厚着脸皮去牵扯。都说继母难为,我管得紧了,人家说继母刻薄狠毒,我管得松了,又说继母捧杀养废。你能顺利成人,说明我也没对你做什么坏事。至于嫁妆,你父亲点头,宗族老人看过了,才让人写的单子,多寡贵贱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父女说事,可别牵扯我。”
曲氏叹口气:“继母,你别插嘴,我懂。我本就不是你亲生的,你一个后娘,怎么做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此乃人之常情。时过境迁,如今我过得极好,更不怪你了。刚才说的话,说得有些难听,不过有感而发并无虚言,你不想听,可以先出去。”
楼夫人尴尬一笑,借口出去给喝酒的众人准备饮子,不理这父女的口舌官司。
曲夫人又道:“阿父,女儿读书少,知道的道理不多。还是舅父找人教导了一下,粗略知道,何为三从,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妾出嫁多年,人是王家妇,生的是王家子。王家子的婚事,妾听也是听夫家安排,轮不到娘家爹管头管脚。”
陪席的几个弟弟,听长姐一番唇枪舌剑,对她刮目相看。都说大姐从小丧母,没人管教,脑子糊涂。现在看,虽然直白呛人,可说得头头是道,这算哪门子糊涂?
继母楼氏过门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原来的两个庶子,四个庶女,也是满满当当的一大家子。庶女们到了年龄早嫁出去了,两个庶子成亲后 ,怕继母不好相与,也自愿搬出去。楼氏的三个儿子如今都成家立业,因为父母都在,还没有分家。
曲大人儿子多,也不能全部都余荫入仕,只庶长子得余荫做了淇县的县令,次子给他哥做幕僚。三个嫡子想从科举入仕,却连乡试都没过去。如今,都是赋闲在家,老三帮着宗族料理几处庄园,老四老五帮着父母料理自家的三处庄园。
曲大人的小女儿出嫁两年了,嫁得是外祖楼家的一个远房表哥,家境殷实,小夫妻感情还不错。世人都知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近邻。今日,曲大人在老宅宴请回娘家的大姐,嫡出的三兄弟都领着家属过来了。
如今,自家长姐过得这么好,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求到她那里,是一亲挂一心,总比不认识的人好说话。没想到,亲近的话还没说呢,阿父就跟大姐吵起来了。阿父也是的,管这样事做什么?姐夫这么出息,两个外甥又中了进士,前途大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也得找个达官显贵家的当媳妇。跟自家那两个从侄女联姻,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曲家三子曲方正站起身,对父亲和大姐行了一个家礼,劝道:“父亲,您别生气,大姐,您也别着急。坐下,慢慢说。”想了一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父亲,九堂兄那人不过是隔壁阳山县的县丞,没什么出息。他家的那个女儿不怎么样,根本配不上咱家那好外甥。过年时,在族宴上见过,站没站相,坐没坐样,嘴大舌长,跟几个嫂子胡说八道的,一股小家子气。听内人说,那姑娘虽读过几年书,读得乱七八糟,只识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而已。外甥中了进士,最差也是到外县任县令,娶了这样的妻子,没什么用处。”
曲家四子曲方圆补充:“父亲,三哥说得对。那个十二堂兄的人品我们都知道,他能当上永顺县的县令,是借了老丈人的光,十分惧内。他的儿女都让堂嫂惯得不像样子,他们家姑娘,骄横自私,趾高气扬,自己尊如菩萨,别人视作粪土。不但对下人刻薄,就是对本家族的姐妹兄嫂们,也是不屑一顾。这样的女子,谁娶谁倒霉,做官最忌讳什么,夫妻不顺,后宅不宁,娶妻娶贤就是这个道理。”
曲大人一拍案几,气道:“谁问你们了?就你们知道得多。阿父都答应族老们了,现在你们都是这个态度,根本瞧不起自家女子,阿父怎么去跟他们说啊?”
曲夫人冷冷一笑:“那是您自己的事,爱怎么说怎么说。您也细想想,是外孙子前程重要,还是那些八杆子刚拨拉着的本家侄孙女的婚事重要?”
曲家六子曲方良叹口气:“父亲,我们三兄弟不争气,至今也没有前程。家里兄弟姐妹中,只有大姐最出息,以后有了事,说不得求着大姐一家呢,您现在弄这么僵,图什么啊?咱们本来就与王家联姻了,大姐跟咱们关系最近了,您还不放心,非要亲上加亲,让人好笑。自己亲生姑娘都处不好,本家亲戚虽是同姓,都过了三四服了,难道能对您更好?”
曲夫人看三个弟弟还算是明白人,自己也松口气。她虽然粗鄙暴躁,也不希望自己成了没有娘家的人。跟亲爹吵闹,只是一时急火,难得兄弟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替她这口拙嘴笨的大姐,把意思都说明白了。
三个儿子把想法说了,曲大人想一想,脑子也转过圈来。招呼众人坐下,缓缓道:“行,难得你们姐弟想到一处。为父的病见大好了,明日就回任上,不管这事了。阿父衷心希望,你们兄妹以后好好相处,你们的孩子也能互帮互助。”
这日下朝,王善先施施然地走着,突然身后有人喊他:“王侍郎,稍等,本王有话说。”
王侍郎回头,却是四皇子吴王殿下,心里有些纳闷。他拱手施了个礼,口里称:“吴王殿下,您找下官有什么事啊?”
吴王一笑:“虽然才进了二月,都说城外春来早,听说青衣君祠种的杏花已开放了,咱们去那里喝茶下棋,顺便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如何?”
去年冬天王侍郎发了财,想着给妹妹修修住处。又寻思,三个孩子有事没事都喜欢来青衣君祠住几天,老是住梳妆殿也不得劲,还怕妹妹爱干净,嫌弃他们。跟妹妹商量了一下,青衣君祠又扩建了一些建筑,增添了不少家具。
于是就在大殿后面,起了二院,修了东西厢房,添上全套的好家具。还在后园中,起了一座二层的观景楼,名曰青衣楼。一楼是个大书房,前后对称四个大窗户,明亮通风,靠墙摆了一圈安南黄花梨木的大书架,架子上是从杨家坟典行买来的各类书籍,有手抄的,也有印刷的。正中有一张紫檀木大书案,摆了四张紫檀木大椅子。二楼是观景阁,外边有转圈的大回廊,四面墙上都留了大窗,镶了妹妹给的玻璃,隔窗可赏景。每个大窗前,放有一架能容两人的大胡床,床上有小方枰,可下棋、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