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龙脊。
污浊的瘴气如同凝固的铅灰色浓汤,沉甸甸地压在断崖之上,隔绝了天光。罡风在嶙峋如龙牙的怪石缝隙间尖啸,带着硫磺与腐朽血肉的腥气。脚下,是那道吞噬光线的漆黑地裂,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一道狰狞伤口,无声地散发着混乱、暴戾与源自时空本源的扭曲感。
刘子云与小白的脚,踏上了这片绝对的“恶土”。
无形的压力瞬间袭来,混杂着此地残留的天道抹杀意志、太古凶物的不甘怨念,以及被强行扭曲的空间法则。小白闷哼一声,脸色愈发苍白,眉心黯淡的翠玉光华急促闪烁,苦苦支撑着周围弥漫的无形侵蚀。
刘子云踏前半步,将小白挡在身后。他并未展开磅礴的神力对抗,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这口浊气吸入肺腑,他周身沉寂的气息再次向内塌缩!皮肤、血肉、骨骼、神魂……仿佛都在这极致的收敛中,化作了这荒山恶土的一部分——一块染着墨色的、饱经风霜的岩石。无息,无念,无想,无动。连那眉心的灰白烙印,都如同被风化磨平的刻痕,几乎消散在泥尘之中。
身如磐石,意化微尘。
这是他对“返璞归真”与“踏虚无痕”在此绝地的极致运用。以身为“石”,将自身存在的波动降至与这片混乱力场同步的极限,融入环境。那扭曲的时空褶皱,狂暴的意念乱流,此刻反而成了他最完美的掩护。
“撑住。”刘子云的低语如同石缝中溢出的风,“紧跟我。”
两道身影,如同山脊上移动的两块顽石,在罡风瘴气中沉默而坚定地向着地裂深处攀援而下。没有光芒,只有绝对的黑暗与令人作呕的空间粘稠感。每一步落下,脚下都非实地,而是如同踩踏在凝固的、充满扭曲斥力的虚空沼泽中。
不知下降了多久,穿过多少层时空褶皱。
前方,绝对的黑暗深处,突兀地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火焰,不是星辰,不是任何能量散发的辉光。
那是一盏青铜油灯发出的、昏黄如豆的微光。灯光所及,不过丈许方圆,却奇异地穿透了此地足以扭曲神魂的混乱力场,划出一片令人心安的、稳定的“孤岛”。
灯下,依旧坐着那佝偻的灰袍老者。枯瘦如柴的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拄着那歪扭的枯木拐杖。浑浊的眼,半开半阖,仿佛亘古以来便坐在此地,从未离开。
他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低矮的石桌。桌面上,只有一个豁口的粗陶茶壶,两只裂了纹的白瓷茶碗。陶壶嘴正嘶嘶地冒着细微的白气。
“来了?”
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两块陈年朽木在摩擦。
刘子云心中警兆骤升!此地扭曲的时空,竟对老者形同虚设?他以“身化石”之法,将自己存在的痕迹融入环境,堪称完美的隐匿,却仍被老者一语点破?!
他拉着小白,步步谨慎地踏入那片昏黄的灯影中。
奇异的暖意驱散了周遭的阴寒与混乱扭曲感。小白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坐。”老者眼皮都没抬,枯指点了点对面的空地。
刘子云盘膝坐下,如老僧入定,气息沉寂。小白则在他身后半步处跪坐,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警惕地看着老者和他面前那冒着热气的陶壶。
老者似乎并未在意两人的戒备。他提起陶壶,壶嘴微倾。
嗤……嘶……
浑浊粘稠、如同泥浆的深褐色液体淌出,落入白瓷碗中。液体翻滚着细密的气泡,散发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涩、草木的腐败、山石的冰冷、兽血的铁锈……甚至还有一丝……金属的锈蚀味!
这根本不是什么茶,更像是一碗……煮化的大地精粹!其中蕴含的混乱能量,足以让任何真仙以下的修士爆体而亡!
老者将一碗“茶”推至刘子云面前。
“此地风恶,喝一口,驱驱寒。”
刘子云目光低垂,看着碗中翻滚的浑浊粘液,又抬眼看着老者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
他沉默片刻。
没有犹豫。
端起白瓷碗,送到唇边。
“公子!”小白惊呼!
刘子云却一仰头,将碗中那粘稠污浊的液体,一口饮尽!
轰——!
那碗“泥茶”入喉的瞬间,刘子云的身体猛地绷直!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携带着狂暴混乱的能量和亘古沉淀的戾气怨念,狠狠扎入他的四肢百骸、神魂识海!体内那片浩瀚的“虚无之海”第一次被外力强行激荡,掀起滔天巨浪!暗金血焰、灰白枷锁、翠金神血烙印……所有蛰伏的力量在剧痛与混乱的冲击下,如同濒死的毒蛇,狰狞躁动,就要失控破体而出!
“哼!”刘子云闷哼一声,口鼻间渗出鲜血!他双手死死扣住地面岩石,指甲崩裂!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极致的痛苦中爆发出刺骨的寒芒!他没有去镇压,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意志,强行引导这股外来的、毁天灭地的混乱之力,去冲击、揉碾体内那几股狂暴冲突的本源力量!
以毒攻毒!以外魔压内魔!
这是他踏入此地时就已隐约猜到的“茶意”!亦是这老者无声的——考校!
砰!
刘子云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击穿了!在那混沌泥茶的疯狂冲击下,体内几股冲突的力量在毁灭性的威胁下,竟被逼得暂时收敛戾气,达成了一种极其脆弱、岌岌可危的共抗外敌的平衡!
剧痛依旧如潮水般冲击神魂,但那股几欲爆体的混乱感却如退潮般开始减弱。碗中的泥浆能量,似乎正被他的身体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消化、分解,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地气”,融入筋骨皮膜,甚至……隐隐勾动了脚下这片葬神墟的地脉本源!
他身上的尘埃气息更浓了,真正带上了一丝大地的荒古与厚重。
一盏“毒茶”饮下,他体内的力量并未暴涨,反而更加内敛、深沉,如同被烈火锤炼后的玄铁,隐去锋芒,只余迫人的质重。
“茶不错。”刘子云抬手抹去口鼻间的血痕,声音带着一丝痛楚过后的嘶哑。
老者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赏,随即被更深的漠然掩盖。
他又倒了一杯,推过去。
这一次,没有那毁天灭地的混乱,只有清冽如泉的……通透感。茶汤清澈见底,散逸出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神魂的淡雅草木清气。
小白愣住。这茶与方才那碗浑浊毒液,竟是同壶倒出?
刘子云依旧沉默饮下。这一次,清冽的茶汤如同九天甘露,洗涤着他神魂中被混乱冲击带来的疲惫与痛楚,更添几分清明。
老者放下陶壶,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侧影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拉出摇曳诡异的长影。
“昨夜……”老者枯哑的声音打破沉寂,如同石磨碾过,“你身上有一股很新鲜的……‘天道抹杀’的气息。”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刘子云眉心的灰白烙印,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骨骼,直视那枷锁的本质:
“那烙印,是‘锁因印’的变种。循因果而锁你根骨命盘,断你前路。种下此印者……”他嘴角咧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看来已不是此界的‘清道夫’那么简单了……她已有了几分……‘持网者’的权柄。”
“持网者?!”刘子云眸光剧震!这个称呼,比“清道夫”的压迫感强了何止百倍!
老者没有直接解释,布满褶皱的枯指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微微一划。
嗡……
灯光映照的虚空,荡开涟漪。
一块巨大残碑的虚影凭空浮现!碑体似玉似石,布满裂痕,材质难辨。碑面并非光滑,而是雕刻着无数难以直视、充满玄奥流转、令人神魂晕眩的血色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碑面上缓缓蠕动、变幻,散发着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冰冷意志!
仅仅是虚影,就让小白如遭重击,脸色惨白,几乎跪伏在地!刘子云体内那片“虚无之海”亦掀起狂澜,眉心血印与灰白烙印同时亮起!
“此乃……太古天道真言碑残片投影。”老者声音低沉,带着穿越万古的苍凉,“其上所录,乃是此方世界被‘修正’过的……‘天律’。”
他的枯指点向残碑顶端几行最为庞大、散发着煌煌威压的血色符文:
“‘神’——居于九天之上,执掌造化权柄,定四季之序,掌万物生灭。
‘佛’——坐拥彼岸净土,渡世间八苦,传无量法门,掌轮回因果。
‘妖’——精怪化形,潜行山林,吐纳日月,亦可受箓登天,位列仙班。
‘魔’——幽冥戾气所生,吞魂噬魄,祸乱三界,当为‘神’‘佛’共戮之。
‘鬼’——生灵怨念所聚,徘徊阴阳,不入轮回,须以香火供奉,或度化或镇灭。
‘人’——众生之基,六道流转之始,……苦海沉沦,求佛、拜神、畏妖、惧魔、度鬼……唯有持符者上达天听,方得庇佑,承一丝登天‘契机’。
碑文到此戛然而止。那被抹去的部分和篡改的字迹,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刘子云凝视着残碑上那清晰的“神”“佛”之位,眼中寒芒爆射!他隐隐抓住了某个脉络,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天道真言碑……原来便是这‘秩序’本身?!”
“是规则之书,亦是……枷锁的模具。”老者语气冷漠,“六道既定,万物便该各安其分。尊卑有序,永不逾越。”
他枯指划过碑文,最终停留在那被强行抹去、又被篡改的“人”之一道规则上:
“看见那被抹去的部分了吗?”昏黄的灯光将残碑的灼痕映照得无比清晰,“五百年前……人间尚有‘道’,尚有‘法’,尚有……‘通天之路’!”
“彼时人间,英才辈出。道法自然,参悟天地,可借‘道’之伟力,引‘法’之玄奇,打破天地枷锁,褪去凡胎,登临九天!人人皆可成仙!人人皆可成‘神’!”
“那时的‘天’,非今日之‘天’。那时的‘神’,也并非如今这般高高在上、执掌‘生灭’的神座!”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讥诮与刻骨的冷意,“他们……不过是更早一些踏上天路、走得更远的……‘地上人’罢了!”
轰!
宛如九天惊雷在刘子云识海中炸响!
小白更是捂住了嘴,琉璃般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天上之神,曾是地上之人?
这颠覆认知、撕破一切神圣假象的真相,震得两人心神剧荡!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枯指点着那被篡改的“符”字:
“直到……那斩路之人出现!”
“没人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只知此人以无上伟力,贯穿九天十地!一剑——”
老者枯指并拢,如同一柄无上神剑,狠狠向下一劈!
咔嚓!
他身前石桌无声裂开一道深痕!残碑虚影亦随之剧烈震颤!
“——截断了万古通途!砸碎了登天之阶!”老者沙哑的嘶吼如同夜枭啼哭,“自此,人间之道崩毁,修行之法残缺!天路断绝,永悬于绝渊之上!”
“从此,‘人’之一道真言被抹去,被篡改!”他的枯指划过碑文上那冰冷的“愿”字与散发着虚伪光芒的“契机”,“仙路绝!登天法泯灭!”
“取而代之的,是‘敬神’、‘拜佛’、‘持愿’、‘争那一丝上苍‘垂青’的‘契机’!将飞升的权柄,彻底收归九天‘神佛’之手!”
“这,才是真正的……‘窃天机’!”老者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嘲弄,“窃的不是某个人的命,不是某一条道!是窃走了‘人’本身的可能性!窃走了‘人’挣脱枷锁、直抵九天苍穹的那条……通天大道!”
“以六道为囚笼,以香火愿力为链!将人牢牢锁在世间沉沦挣扎,为天上诸‘神’奉上源源不绝的养料!”他提灯的手微微颤抖,昏黄的灯火在碑文虚影上明灭不定,“他们断绝了路,却偷走了‘飞升’之实!享受着自诩万古以来便高高在上的……神座!”
老者猛地转头,昏黄的灯火直直照进刘子云那双如宇宙奇点般深邃的黑眸深处:
“这便是天道最大的秘密!亦是束缚你枷锁的……根本源头!”
“你那‘持网者’,不过是在这个被篡改后的冰冷秩序下,掌控了一条‘收束因果’、‘清理异数’的新规则罢了!她的剑再利,也跳不出这……被框定的棋盘!”
死寂!
地裂深处,只有瘴气在灯影外无声流淌,罡风在远处呜咽。
刘子云周身的气息彻底沉凝,如同投入深海的顽石。但那双眼中的黑色漩涡,却在疯狂旋转!仿佛要将眼前这块揭露万古骗局的伪碑彻底吞噬!
断裂的通天路!虚假的天上神!窃取“人”道的天大阴谋!
这便是笼罩在六道众生头顶、被奉为圭臬的冰冷“天意”!
他低头,看向自己布满尘土的双手。这双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条被斩断的登天之阶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