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捧着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可是,姑娘需知,一心为人的,或许从来只有你一人。”
话音落,他不再多言。
转身。
利落地翻身上马。
缰绳一抖。
“驾!”
尘土尚未完全落定。
郁澜依旧站在原地。柳条筐里的瓜果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裴戬消失的方向。
暮色四合,如同浓墨渲染。军营里点燃的火把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远处操练的号子声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一心为人的,或许从来只有你一人……”
这句话,如同淬了最烈的毒,无声无息地钻入郁澜的耳中,然后狠狠钉进她的心底。
暮色如幕,沉沉落下,带着浓重的尘土腥气与行将入夜的寒凉。
……
翌日。
浓重的潮气粘在黎明的微光里,尚未散尽的夜露沉甸甸压在每一座营帐的油布顶棚上。
营盘深处,中军主帐区域,只有巡营士兵皮靴踏上湿冷草根的沉闷声响。
一座格外宽大、悬挂明黄顶盖的华贵营帐前,守卫如石雕般挺立。
裴戬一身墨青色劲装,推开自己的帐门。
他惯常起得极早,营中晨间萧肃的气息,混杂着泥泞与昨日残留的马汗气味,直入鼻腔。
就在这时,对面墨晟那座大帐的门帘豁然掀开。
几个精壮的墨府私兵低着头,动作敏捷却带着一种沉抑的紧迫感,合力抬着一张担架,脚步急促地钻出帐门。
担架上蒙着一片不甚干净的白布,轮廓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形。
白布末端,堪堪露出一只脚,皮肤苍白得异常。
不是健康的白色,而是失血后的惨淡,几道深紫色的淤痕狰狞地横在脚踝上方,显得格外刺眼。一只脚赤着,另一只脚上还勉强挂着一只被扯烂了绣线的锦缎软鞋,随着抬担士兵的脚步而无力晃动。
风掠过空旷的营地,带来清晨的凉意,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
那铁锈味,裴戬在战场上再熟悉不过,像毒蛇般瞬间缠上他的神经。
墨晟的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帐门处响起:“天光未亮,世子倒是好兴致。”
那语调,在清晨的寂静中漾开一圈嘲弄的涟漪。
裴戬缓缓转过身。
墨晟就倚在自家刚刚放下门帘的帐门旁,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墨色提花外袍,长发微乱,显出几分慵懒的惬意。
他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玉嘴乌木烟杆,青灰色的烟雾徐徐喷出,半掩住那张俊朗中带着邪气的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再无任何旁人的遮掩。
墨晟的嘴角向上扯起一个弧度,不是笑,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那种志得意满的冷酷与睥睨。眼神深处那一点光芒,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钩子,直勾勾地扎向裴戬。
那目光里的挑战和炫耀,张牙舞爪。
几个抬着担架的私兵动作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拐过临近的营帐,将那片扎眼的白布和刺目的痕迹迅速带离视野核心,消失在营帐的缝隙之中。
原地只留下一点拖拽的湿痕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墨晟的目光掠过私兵们消失的方向,又慢悠悠地荡回裴戬脸上。
他用烟杆轻轻敲了敲营帐边缘支撑的铜制火盆架,发出“铛”一声脆响。
“啧,”他咂了一下嘴,烟嗓里带着沙哑的笑意,目光却依旧像钉子,牢牢钉在裴戬眼中,“瞧瞧这事儿赶得,莫惊扰了世子的晨安才好。说来也奇,总有些不长眼的家伙,硬要撞进别人的私帐里来胡言乱语,平白污了自己的耳朵眼睛……”
他吐出一口烟,眼神斜睨着担架消失的角落,“就像那玩意儿,聒噪烦人,只能清理掉喽。免得脏了地方,败了兴致。”
意有所指,字字诛心。
墨晟看着裴戬那副冷硬如冰的面孔,嗤笑道:“可惜了端王府这块百年的金字招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啧啧。这下,怕是连底子都要让人戳几个窟窿。世子爷守得住祖宗基业和体面?”
风穿过营帐间的空隙,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打着旋儿吹过两人之间。
裴戬没动。
仿佛墨晟指桑骂槐的挑衅,只是一阵扰人的过耳风。
他目光沉静如深潭,迎着墨晟那毫不遮掩的恶毒讥讽,脸上线条依旧刚硬如刀刻斧凿。
半晌,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冰水:
“墨晟,算计我端王府是你的事。郁澜……”
这个名字从舌尖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分量,“你以为是你争来的棋子?不过是嘉庆长公主逼我父王下场的饵罢了。郁澜其人,连同她身上能牵扯的一切关系、兵权、门路、朝中故旧……这所有值钱的东西,捆在一起,才是你们真正的目标。”
风停了。
周围彻底沉寂下来,只有远处模糊的巡逻脚步声。
墨晟叼着烟嘴的半抹冷笑僵住了,原本在烟雾后面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惊疑。
他那股子刻意营造的慵懒劲头瞬间消失,烟杆从唇边猛地移开。
“是又怎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粗粝和狠意,“‘饵’这个词用得好啊!庆王舅舅的兵马,确实能解外祖母之困,但这兵刃是两面开锋,割伤别人也易伤自身。哪有把你们端王府死死钉上棋盘来得稳妥?”
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却重得像要砸碎脚下坚硬的土地:“嘉庆长公主她老人家的意思,干脆得很。”
墨晟向前逼近半步,几乎面对面,那烟杆冒出的焦呛气直扑裴戬面门。
“郁澜身上所有能挖出来的好处,要么连人带利一齐归我墨家,攥在我们手心。”
他张开手掌又猛然一握,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眼中戾气暴涨,“要么……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帐篷后的空地上,一个弯腰佝偻的老仆,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用力擦拭着地面泥土中残留的一小片不明显的拖曳暗痕。
暗色的污渍渗入泥土,老仆的动作熟练又麻木。
墨晟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个角落,又迅速粘回裴戬脸上,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加深了。
“呵,”他吐出一大口烟雾,再次发出那令人极其不适的沙哑低笑,“说到那把‘干净’的火,我倒想起一桩小趣事。咱们这位郁四姑娘,金贵着呢。我若是在洞房花烛夜,不顾她啼哭哀泣,硬要让她做个真真正正的新妇……”
他顿了顿,目光幽幽地,一寸寸刮过裴戬铁铸般的脸,试图寻找一丝裂纹。
“你说,会不会有那等好眼色的人,替我提前把门窗都守牢,把嘴巴都缝上?她若哭得厉害,也总会有法子叫她哭不出声,是不是?”
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裴戬的头顶,又在心脏附近骤然冻结。
袖中的双手早已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死死攥成拳,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惨白一片,尖锐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
清晰的刺痛传来。
然而这刺痛,丝毫压不住他胸膛内那颗心脏瞬间传来的的绞痛。
他不能。
不能。
端王府立世百年,盘根错节的根基下是无数人的生死。
庆王府与嘉庆长公主两股力量合流,在朝在野势大根深。
端王府,不能成为他意气用事而被拖下深渊的筹码。
他脸上却如蒙了一层寒霜面具,依旧坚硬如磐石。
下颌绷紧的线条没有丝毫松动,唯有垂在身侧袖口遮掩下的那只紧握的拳,在极其细微地颤抖。
墨晟的目光从裴戬纹丝不动的脸上缓慢逡巡而过,没能捕捉到他预想中一丝裂痕后,那点得意的狞笑终究淡去了几分。
“怎么?世子爷哑了?”墨晟吐出一口烟,语气恢复了几分令人作呕的慵懒,但眼神里的阴冷更加浓郁。
裴戬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沉入冰冷的墨色深渊。
方才汹涌搅动的所有愤懑不甘,仿佛已被狠狠压碎,碾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你要说的,说完了?”裴戬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没有丝毫波澜起伏,“郁澜自己选的路,无论是什么结果,我既已提醒过她,那么,该担的,她自己担着。她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是她的事。”
“至于我端王府行事,”他语气中的冰寒陡然加重,刺得空气都冷了几分,“自有铁律章法,不为私情裹挟,更不受任何人掣肘。”
说罢,不再等待墨晟任何回应。
裴戬猛地转身,猎猎的衣袍下摆在湿冷的晨风中卷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如断开的刀刃。
他再不回头。
身后似乎传来墨晟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裴戬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
他大步向前,只留墨晟在原地。
穿过几座营帐,远远的,能看到郁澜住的那座淡青色小帐的一角。
小巧而清冷,像风雨中飘摇的一株苇草。
小帐前没有守卫,只有一片死寂。昨夜值宿的烛火早已燃尽,此刻连灯罩的影子都模糊在铅灰色的晨光里。
就在裴戬目光掠过的刹那。
“噗——”
一声轻微的响动。
那淡青色小帐篷内部最后一点微弱晃动的烛光,毫无征兆地灭了。
……
今日是定亲宴正式开场。
中军营地里临时搭起的大喜棚,虽不如王府张灯结彩,却也铺开了数张酒席。
来的宾客不多,大多是庆王麾下及周围军营的实权军官。
粗粝的军汉们吆喝着劝酒,加上临时凑来的鼓吹班子呜呜呀呀吹着变调的喜庆曲子,营造出一种与军营格格不入、又透着几分扭曲的热闹。
棚子正中主位上,端坐着身披玄色暗龙纹常服的庆王,脸上倒是一贯的沉稳笑意。
下首是他的女儿墨莺,一身石青色锦袍,看着儿子墨晟时,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再往下,便是穿着绯红滚金边襦裙的新娘子郁澜。
那身庆王特意寻来的正红色衣裙,如同浸饱了鲜血,衬得她本就如雪的肌肤更加剔透,不似凡尘中人。
乌黑的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颈项和小巧的下颌线,饶是心事重重,眼神空洞,这份被华丽服饰衬托出的娇艳,也足以吸走席间大半人的目光。
新郎墨晟身着同色大红锦袍,他原本就有几分俊美阴鸷的底子,这身红色冲淡了往日的戾气,倒显出几分邪性的英俊来。
他坐在郁澜旁边,姿态倒也算端正。
墨莺欠身,越过墨晟低声对着郁澜说话:“澜儿,以后都是一家人,晟儿脾气急些,你多担待,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声音温和,目光却忍不住在儿子和郁澜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忧惧。
墨晟像是没听见他母亲的话,忽地伸手攥住了郁澜放在桌沿下的手腕。
这一下毫无征兆,且力道极大。
郁澜猝不及防,痛得低呼一声,本能地想抽回手,手腕却如被铁箍锁住。
“怕什么?今日大喜!”墨晟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愠怒,五指收得更紧。
席间觥筹交错,喧嚣声不小,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却也留意到了这小小的骚动,纷纷投来探询的目光。
墨莺在桌下猛地踩了墨晟一脚。墨晟这才像被惊醒,低头看去。
只见郁澜那只手腕,在他大力的钳握下,赫然多出了五道清晰的指痕,显得格外惨烈刺目。
墨晟的目光凝住了。
他脸上那股因烦躁而生的阴郁奇异地滞了一下,一种夹杂着残酷满足的新奇兴奋感悄然钻破心防,顺着攥紧的指骨攀爬上来。
他没有立刻松手,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那红肿的肌肤上捻动了一下。
坐在次席的裴戬,正端着一杯酒,隔空对主位的庆王略作示意,浅啜一口。
他似乎全然未曾留意到邻桌这场短暂无声的角力,神态自若地放下酒杯,视线淡漠地扫过新人和席间各色人等,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唯有坐在裴戬侧后不远处的青橙,将方才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她攥紧了手中揉皱的帕子,忧心如焚的目光粘在郁澜被捏红的手腕上,脸色隐隐发白。
一个端着红漆托盘的仆役走到墨晟与郁澜身边,托盘里放着两只素白细瓷小碗,碗里是酒液,散发着浓郁霸道的辛辣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