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这番话,言语间明是催促裴戬,暗则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自家外孙墨晟。
那目光始终紧紧系在裴戬脸上,试图从中捕捉任何一丝情绪的波澜。
裴戬端起粗瓷茶碗,眼皮未掀,只淡淡道:“王爷说笑了。缘法自有天定,强求无益。”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庆王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沉,面上笑容却更盛:“世子一路辛苦,且先去营帐歇息,养养精神。稍后开宴,还需世子赏光做个见证呢。来人!”
他扬声一呼,一名裨将立刻上前听令,“引裴世子去后营专备的帐内歇息,好生伺候,世子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裴戬微微颔首致意,并未推辞。
起身离座,随着那名裨将,出了木棚。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军营镀上一层浓稠的金红色。
刚转过一排晾着洗得发白粗布军服的晾衣架,斜刺里猛地扑出一个人影,脚步踉跄几乎摔到裴戬身上。
裨将手立刻按上腰刀刀柄。
裴戬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郁澜的表姐青橙。
此刻的她,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全是惊惶,竟不管不顾地直接揪住了裴戬的衣袍一角,声音尖锐而急促:“裴世子,请您留步!”
裨将见状眉头紧锁,正要喝斥驱逐,却被裴戬一个眼神止住。
那眼神冰冷,让裨将硬生生咽下嘴边的话,恭敬地退开几步,却依旧警惕地盯着青橙。
青橙顾不得规矩,死死攥着裴戬那一角冰凉的锦缎,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世子!求求您!救救澜妹妹吧!您不能看着她往那火坑里跳啊!”
她几乎是哭喊出来,“墨晟他根本不是人啊!他心里头装的是什么?整个军营都传遍了!澜妹妹嫁给他……会被活活折磨死的!她是为了救我祖母才不得不答应的。她心里苦,没法子啊!世子!您有办法的,您认识那么多贵人,您帮帮她,带她走吧!”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或者您给顾公子捎个信,请顾公子来!顾公子是澜妹妹的良配,只有顾公子才能救她!世子!求您了!只要救澜妹妹……只要救她……我愿意代替她嫁给墨晟。我小时候……小时候跟着我爹在王府里走动,还跟墨晟说过话的!他……他或许……”
替嫁?
裴戬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脸。
垂下的目光落在青橙那只死死攥着他衣袖的手上,以及她那被泪水糊满的脸庞上。
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默剧。
没有怜悯,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彻骨的的冷漠。
“她嫁给谁,与本世子何干?”裴戬开口,声音冷硬、疏离,不带丝毫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手腕极微地一抖,青橙猝不及防,踉跄地退后一步,摔倒在地上。
青橙仰望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也彻底熄灭了。
裴戬再无停留,甚至懒得再看地上失魂落魄的青橙一眼。
径直向前走去,背影孤拔决绝,迅速消失在营帐转角投下的长长阴影里。
裨将皱眉瞥了一眼青橙,低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这地方也是你能乱闯的?速速离开!”
随即,快步追上裴戬的身影。
裴戬被引到一座位置稍偏,但明显比普通军帐宽敞干净不少的营帐前。裨将告退,自有亲卫在帐外肃立值守。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套粗木桌椅,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供他洗漱。
裴戬走到那张木桌旁,缓缓坐下。
门外卫兵的脚步声有规律地踏过砂砾,带着沉闷的压抑在暮色中蔓延开来。
……
日头已经西斜,将驻军营地粗粝的黄土道染成一片昏黄。
空气里弥漫着干躁的尘土气息和草料牲口混杂的味道。郁澜缓步走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脚步有些沉。
刚从墨莺的帐子出来,那位庆王千金话语里的提点与暗藏的压力,尚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拢了拢怀里抱着的东西——一个简易的柳条筐,筐里塞着墨莺方才硬塞给她的几个瓜果,圆滚滚金灿灿的,在这北地军营里,显得格外稀罕。
墨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絮絮说着,什么北地苦寒、多尝些新鲜瓜果也是好的,又话里有话地提醒她要“安守本分”、“静待婚期”。
郁澜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其中一颗瓜冰凉光滑的表皮,心里却如同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并无半分尝鲜的喜悦。
营帐就在前面不远,能看见她帐子口守着的熟悉身影了。
郁澜轻轻吁了口气,打算加快些脚步。
忽然,一阵马蹄卷起的干燥尘土,裹挟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从她身侧的岔道上拐了过来,正正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郁澜脚步一顿。
烟尘散开些。
当前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即使沾惹了些灰尘,他身上那身绣着银线螭纹的窄袖骑装依旧显出上等的料子和做工。
身形挺拔如枪,即便在这处处都是糙汉军汉的营地里,自有一股难以忽视的矜贵气度。再往上看去,那张脸更是夺目——眉眼俊秀深刻,鼻梁挺直,唇线清晰而薄,肤色比起寻常男子显得白皙些,并非文弱书生那种苍白,更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上好玉石。
只是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她身上,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辨不出喜怒。
他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其中一个身姿矫健、目光沉稳的,郁澜认得,是瞿洋,曾带她去见过被囚的外祖母嘉庆长公主。
端王世子,裴戬。
他下马的动作流畅利落,站稳后,目光并未在她怀中那筐显眼的瓜果上停留太久,便移到了她脸上。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无声对视。
裴戬的目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
郁澜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探究,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她抱着柳条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下意识地将筐拢得更贴近身体一点,像是在抵御什么。
最终还是郁澜先打破了沉默。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见过世子。”声音清晰,没什么情绪。
裴戬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在了她臂弯里的柳条筐上,那些饱满甜香的金色果实太过招摇。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瓜果,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意味,随即又重新落在郁澜脸上。
郁澜感受到他目光的停留,心思几转。
外祖母嘉庆长公主被囚,处境艰难,裴戬曾是亲王嫡长子,虽如今情势复杂,但他手中或许仍有旁人难以触及的门路。
当日是瞿洋带她去见人,这份人情是实打实的。眼下虽不明他立场心思,但在这种地方相见,自己手里抱着别人送的稀罕瓜果,于情于理。
片刻的权衡后,郁澜抬起手,从那柳条筐里稳稳地拿出一个个头最大的甜瓜。
她上前一小步,将那只甜瓜递向裴戬,微微抬高声音解释道:“这是方才在墨莺表姐处得的北地特产,说是因日头烈、夜里凉,日夜差异大,瓜果积聚的甜分才足,比京城运来的要清甜爽脆得多。”
郁澜的声音很平静,介绍也自然寻常,像只是偶遇故人分享一点新鲜时令。递出瓜的动作不卑不亢。
裴戬垂眸,目光在那只递过来的甜瓜上落了一瞬。
瓜皮光亮饱满,看得出是好东西,是庆王府郡主才能享用的特供。
他没有立刻去接,薄唇微启,声音不高不低,“恭喜。”
只两个字。
没有任何铺垫。
郁澜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连带着那甜瓜一起,像是瞬间被冻在了凝固的空气中。
傍晚的风吹拂着她鬓边一丝碎发,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是在恭喜什么。
恭喜她与庆王外孙墨晟的婚约。
裴戬的目光略过那只僵住的瓜,再次抬起,直直地看进郁澜骤然深沉下去的眼眸里。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却又字字如同冰锥:
“墨晟的确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又像是在观察郁澜的反应,然后才缓缓道:“只不过,他自小养成的癖好……有些特殊。”
郁澜的指尖因为用力,在光滑的瓜皮上留下了一点细微的凹陷。
她抬起眼,迎上裴戬的视线,那张绝美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像蒙着一层薄雪。
裴戬径直说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他尤爱姿容俊秀、性子刚烈的少年男子。视若珍宝。”
郁澜抱着筐的胳膊又紧了一分。
夕阳的光线给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掩不住她下颚线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至于女子……”裴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薄唇中吐出更加残酷的词句,“于他而言,大约是厌烦打骂起来更趁手的物件。”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那种描述却自带一股森然寒意,“曾有婢女只因不小心惊了他豢养的小雀,便被墨世子用带着倒钩的铁鞭活活抽烂了脸皮,那惨状……”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并未形容下去。
“所以,”裴戬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锁住郁澜:“这样的夫妻,何来同心一说?没有同心,哪来的根?如何结出该有的果?”
夫妻同心,需要孩子作为纽带。
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郁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冰霜未化。
裴戬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地刮在她已知的真相上。这些消息,她自然清楚。她甚至比裴戬以为的还要清楚墨晟的暴虐与不堪。
毕竟,这本就是一场各方心知肚明的交易。
一只为了锁住她而精心打造的牢笼。
所以,面对这样的揭露与暗示,郁澜心头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
她甚至能感到一丝荒谬的平静。抬起脸,迎着裴戬审视的目光,唇边竟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世子多虑了。墨世子喜欢什么人,是他的事。至于孩子……只要他那把火还在,东西还能用,找个盆接了,总有落地生根的法子。这与我何干?”
裴戬的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速度极快。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这份平静,远非故作镇定所能伪装。
“你不信?”裴戬声音微微下沉,那俊美的脸上第一次透出几分凝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还是你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觉得能忍?”
他审视着她淡得像水的眼波,“郁澜,这不是小事。这关系你的一生。一旦踏进去,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泥沼,足以毁掉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带着某种沉重的预警力量。
毁掉?
郁澜微微歪了歪头,鬓角簪着的一支小小的梅花银簪在暮色里晃动了一下细微的光。
她看着裴戬,轻轻扯了一下嘴角,那笑意没有一丝温度,声音轻飘飘地,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漠然和认命?
“多谢世子费心告知。”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念一段早已背熟的文,“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是爱男人还是爱牲口,无论是深渊还是鬼域……”
她停顿了一下,迎着裴戬愈发深沉的目光,声音冷得像淬了寒冰的石子:
“我都准备好了。”
她抱着筐的手臂始终稳稳地没有晃动一下。
那筐里的瓜果,衬着她过于平淡的眉眼,像是无言的讽刺。
裴戬彻底沉默下来。
暮色愈发浓重,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那张脸在夕照下美得惊人,却也冷得彻骨。
空气彻底凝滞,带着尘土味道的风也仿佛静止了。
许久。
裴戬的目光缓缓收回,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
他抬起手,那只被他拿在手里的甜瓜,被他随意轻轻抛给了身边的护卫瞿洋。
瓜落手稳,瞿洋沉默地接住。
裴戬最后深深地看了郁澜一眼。
那一眼,似乎穿透了她脸上冰冷的平静,凿进了她看似无波无澜的心湖最深处。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不再是警告,更像是一种冷静到残酷的陈述和点醒:
“姑娘思虑周全,算无遗策,一心为嘉庆长公主筹划奔走。不惜以自身为饵入局,亦要为她搏一线生机。这份孝心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