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感,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圆润。
那只手握住了喜秤温润的秤杆。
郁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停滞。
眼前的红骤然被掀起一角,明亮的喜烛光芒猛地涌入视线,刺得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透过掀起的缝隙,她看到了。裴戬正微微倾身,那张素日里宛若天边冷月、俊美得近乎锋利的脸庞离她极近。
凤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挺直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烛光跳跃在他寒潭般的眸子里,流转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眼底深处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不再是无波古井的淡漠。
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东西。是专注?是审视?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郁澜说不清,只觉得那目光落在她脸上,灼烫得厉害,让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然而这令人心弦震颤的画面只维持了一瞬!那张镌刻在她心版上的脸孔骤然扭曲模糊!眉眼似乎在融化,被另一副五官所取代——清俊,温润,如春山秋水般和煦,却带着深刻的忧伤!
顾公子!
是顾辞!
顾辞的脸取代了裴戬的脸!他的眼神没有了往常的温柔笑意,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如同被最深的寒水浸透,酸楚得令人心悸!
他就那么隔着掀开的红盖头,用这样绝望的目光望着她。
“顾公子……”一声惊惶失措、带着被灼伤般痛楚和愧疚的低唤,从郁澜喉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这声梦呓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脸颊滚烫如同火烧!巨大的羞窘铺天盖地袭来!她猛地从梦境那片沉沦的红与暖的泥沼中挣脱。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抽了一鞭,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窒息般大口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帐顶熟悉的流苏承尘在眼前摇晃,尚未散尽的梦境和身体的悸动如潮水般汹涌。
额头上冷汗涔涔,小腹间那股诡异的麻痒灼热感并未消散,反而因这乍然的惊醒更加清晰地冲刷着四肢百骸。她撑着酸软的身体,下意识地抬手想抹去额角的虚汗。
动作却在半空猛地僵住。
帐内并非全然黑暗。一盏放在稍远处的落地缠枝莲座羊角风灯散发着柔和稳定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了床榻前这片空间。
就在那圈光晕的边缘,在离她卧榻仅几步之遥的位置,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伫立。
裴戬。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或许已经站了许久。那身玄青色的世子常服几乎与帐内深处的暗影融为一体。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逆着风灯朦胧的光,整个面部轮廓都沉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暗影里亮得惊人,正毫不避讳地落在她惊魂未定、布满红潮、甚至残留着惊悸与迷茫的脸上。
郁澜的心跳瞬间漏停了一拍,呼吸彻底窒住。
指尖还停留在微湿的额角,浑身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梦中掀开盖头的触感、顾辞痛苦酸楚的眼神,与此刻帐内裴戬在光晕与暗影交界处投来的这冰冷锐利、带着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沉沉目光,诡异地交织重叠,让她如坠冰窟。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郁澜残留着梦魇惊悸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
她僵在床沿,脸颊上尚未褪尽的灼热红潮与裴戬眼底那片冰冷的审视无声对撞。
死寂中,那压抑着无边戾气、低沉得如同暗河水流冲刷砾石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地上,带着淬了毒的讥诮:
“呵……难怪庆王帐前,你魂不守舍。”
裴戬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渊。他嘴角的弧度冰冷得像弯刀:“‘顾公子’?叫得还真是情真意切。”
他的声音陡然又压低了一分,带着一种彻底撕破伪装的残忍自嘲:“好一个郁澜。既如此刻骨铭心,又何必……”
裴戬顿住,深不见底的眸光如同淬毒的寒刃,狠狠剜过郁澜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早知你这般惦记,方才庆王帐外,我便该成全你,让你径直去找你的顾公子去!”
羊角宫灯柔和的橘光只能晕染方寸之地,帐内其余空间依旧被浓稠的暗影吞噬。
裴戬站在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身影被拉得很长,沉沉的压迫感几乎凝固了空气。那双曾搅乱郁澜心湖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毒的玄冰剑锋,穿透稀薄的暖光,直刺她苍白失血的脸。
“算计本世子,是你的主意,还是你那位好外祖母嘉庆长公主的筹谋?”
声音低沉,带着压抑到极致、几欲爆裂的砂石摩擦感,砸在郁澜混沌燥热的神经上,反而激起一阵冰冷的清醒。
那催动血液奔腾的药力犹在体内左冲右突,搅得她浑身酸软滚烫,但裴戬这句话,却像一瓢掺杂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下!
外祖母……庆王……
郁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些散落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裴戬冰冷的质问狠狠楔合在一起!
庆王帐中,墨晟那张阴沉审视的脸根本不是重头戏!什么替墨晟保西南兵权寻可靠姻亲,全是幌子!那盏被劝饮的“定惊茶”,此刻体内这汹涌的的诡异热流……庆王意味深长的话……
真相,如同一张狰狞扭曲的蛛网,瞬间在眼前铺开。
“呵……”一声极低的自嘲从郁澜干裂的唇瓣间逸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那点支撑着她勉力坐直身体的力气,如同被骤然抽空。
她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不得不向后靠回床栏,冰凉的硬木透过薄薄寝衣刺入背脊。
“外祖母……她以为我对世子你……”郁澜艰难地开口,喉咙火烧火燎,“因为她知道我们私下见过面。”她的声音低哑,疲惫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眼神涣散地落在脚下那片模糊的光影里,“西苑那次,后来你闯入我的房间……”
那个荒谬而尴尬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归结于此刻这地狱般的境地。“她便……自以为是地觉得,这样做是成全了我。”
帐内死寂。
只有她艰涩的呼吸声和远处营盘偶尔几声模糊更柝遥遥应和。
但这疲惫破碎的声音里,却突兀地透出一点清晰到锐利的冷硬:“当然,不只是成全。”
郁澜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光暗交界处那道冷硬如刀的轮廓。
裴戬依旧站在原处,玄青的衣袍下摆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无情的冰雕。可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这冬夜的营帐更刺骨。
“她需要端王府。”郁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旁人的故事,“房麟在潭州刺史任上不明不白死了,留下一堆烂账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房如萱。”
前世那场如瘟疫般蔓延至京师的贪墨巨案带来的腥风血雨,在她脑海中掠过。而房麟,只是这场风暴旋涡中心一块不起眼的碎片,却牵扯着无数隐秘的利益链条。
外祖母需要一块足够大的挡箭牌。
“需要有人来承担这责任。”郁澜闭上眼,将涌到喉咙口的苦涩和眩晕强压下去,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缓慢,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冷静和一丝刻意的残忍,“而端王府,无论名头还是分量,都够大,够沉,足以为潭州甚至更大的那摊泥淖兜底。”
“世子与我结缘,端王府自然责无旁贷。”
所以,她郁澜,不过是外祖母向庆王借来的一条鱼饵,钓的是端王府这条深不可测的大鱼!一个用来拴牢裴戬,进而牵制整个端王府的活扣!
帐内似乎更冷了几分。
半晌,裴戬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压低的声线里已辨不出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寒:“很好。”
这两个字,砸在心头竟比万钧更沉。
郁澜只觉得胸口那块压着的大石被磨得更锋利了,绝望催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因眩晕有些模糊,却倔强地迎上那道暗影中冰冷的目光:“世子爷若觉得亏,觉得恶心,不若……换个人?”
“换个人?”裴戬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如同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晋国公府章姨娘那位五小姐郁潇,”郁澜的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微微发颤,思路却在极致的疲惫混乱中诡异地清晰起来,“她恋慕世子多年,京中人尽皆知。”
如同卖一件商品般介绍着替代品,毫无温度,“出身晋国公府,虽是二房,但胜在家世清白,足够听话。”
裴戬的身影在光影中似乎连一丝晃动都没有,沉默如同磐石。
“人选由你定。”郁澜猛地加重了语气,仿佛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这句话钉在两人之间,“只要是个身份足够、能配合我扮演这场戏的木头人就行!”
扮演?戏?木头人?
郁澜脑中嗡鸣阵阵,前世今生交织的权谋算计和亲人冰冷的利用让她心力交瘁。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她要掌控这个“夫婿”,而不是被彻底推入外祖母和裴戬对弈的棋盘中任人摆布!可她现在……
头重脚轻,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如同被拆开又胡乱拼凑起来,一丝多余的力气都凝聚不起来。
先保住眼前的底线,至于其他,日后再谋。巨大的失落感和前所未有的警醒骤然攫紧了她。
原来,全心全意信赖倚靠的至亲骨肉,才是那持刀者。血泪教训,当真是血泪教训。
烛火跳跃,映着裴戬纹丝不动的侧脸,许久未动。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沉沉笼罩着辕门内肃杀而冰冷的帅营重地。
一个时辰后,主帅大帐内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暖意。硕大的鎏金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剥作响,散发出融融暖流。
帐内一角,一尊错金银博山炉幽幽吐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的烟气,缠绕在沉水木大案之上。
嘉庆长公主一身绛紫色常服宫裙,外罩狐裘披风,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圈椅上,手里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油光水润的菩提子念珠。
案头一盏新沏的云雾茶白雾袅袅,茶香氤氲。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浮沉后的平和与洞明,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锐利,却如鹰隼般精准地切割着人心。
当裴戬的身影掀开厚重的防寒毡帘,带着一身帐外的凛冽寒气步入帐中时,那扑面的温暖香气仿佛被无形的冰墙挡住,瞬间凝滞。
他并没有行礼,甚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案前数步之遥站定。肩背挺如青松,玄色暗纹锦袍在暖融融的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张俊美得足以令人屏息的面容上,此刻却无半分暖意,薄唇紧抿,眉峰如刃,眼底的寒意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不加掩饰地直射向圈椅中气定神闲的老人。
暖意融融的帅帐里,那尊贵雍容的老妪,与那裹挟着风雪寒意的年轻世子,静默对峙。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弦一寸寸绷紧。
长公主唇角微微牵动一下,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茶盏,青花瓷底落在紫檀案几上,一声脆响,惊醒了帐内暖香的凝滞。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慈祥的长辈看到久别的晚辈,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
不是询问,是笃定的陈述。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在裴戬寒气四溢的脸上轻轻一扫,便已将答案了然于胸。
裴戬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比帐外的风雪更冻人:“殿下果然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
他顿住,冰棱般刺骨的目光紧紧锁住嘉庆长公主的眼睛:“郁澜初至永州,邀本世子西苑赏雪的‘郁澜’便是殿下安插的人,送去的假帖子吧?”
嘉庆长公主脸上的温润笑意半分未变,眼底却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甚至带着点“孺子可教”的意味,她坦然颔首:“正是。试探一二罢了。”
“试探?”裴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那其中蕴含的暴戾冰锋几乎要撕裂空气,“试探本世子是否会对你的外孙女,起那么一点龌龊心思?试探够不够分量做你牵制端王府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