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道·军帐外
西风卷着沙砾打在牛皮帐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薛仁贵扶着腰间的方天画戟,望着校场上正在整队的唐军——玄甲军的铁盔在阳光下连成银浪,却在他眼底映出几分凝重。身旁的郭待封正与参军说着话,锦袍上的刺绣团花在风中翻动,与他甲胄上的斑驳战痕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忽然想起出征前夜,麒麟侯府的烛火。
那时月刚上檐角,张起灵的玄色衣摆掠过青石板时,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这位常年在西域行走的神秘客,腰间青铜刀穗子还沾着关内道的尘土,开口时却带着几分少见的郑重:“薛将军别来无恙?”
薛仁贵搁下手中的《六韬》,铜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那幅西域地图上:“麒麟侯深夜造访,可是为了西征一事?”他早知张起灵在西域人脉极广,甚至传闻其与不良人暗桩有交集,此刻见对方眼神沉肃,心底不由得一紧。
张起灵在胡床上坐下,指尖敲了敲案头的羊皮地图,落点正是大非川:“听说陛下命将军率十万大军出征,此去吐蕃,地形险恶是其一……”他忽然抬眸,目光直直撞上薛仁贵的视线,“但更需防的,是军中‘人险’。”
“人险?”薛仁贵挑眉,指尖抚过画戟的雕花刃脊,“将军是指……郭待封副将?”他早知郭待封出身名门,素与自己不和,却未想张起灵会直接点破。
张起灵,从袖中摸出半卷残旧的经卷,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当年郭公(郭待封之父郭孝恪)守安西,因轻敌失了龟兹——此等家风,不可不防。”他忽然压低声音,“何况……大非川一带,地势开阔却缺水草,若后军辎重不继……”话未说完,却已让薛仁贵想起兵法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铁律。
“将军是说,他会延误粮草?”薛仁贵的指节捏得发白,想起郭待封昨日在帐中对“分兵守辎重”的不屑,忽然觉得后颈发寒。
张起灵却没直接回答,只是将经卷推到他面前,卷首“慎独”二字已被磨得模糊:“薛将军只需记住——小心无大错。西域之战,败不在兵,而在‘心’。”
此刻夜风掀起帐帘,将他的思绪扯回现实。郭待封的笑声从帐内传来,着几分轻慢的意味。薛仁贵摸了摸胸口的护心镜——那里还贴着张起灵临走时塞给他的羊皮纸条,上面用朱笔写着“大非川辎重,必守要道”八个字。
“将军,该点兵了。”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薛仁贵抬头望向漫天黄沙,忽然想起张起灵昨夜在军帐外说的最后一句话:“历史的风沙里,最不缺的就是轻敌的人。”他握紧画戟,回头时目光扫过郭待封的锦袍,心底暗下决心——即便前路是刀山火海,这十万唐军的粮草命脉,绝不能落在轻视它的人手里。
校场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惊起几只在沙地上觅食的秃鹫。薛仁贵翻身上马,铁蹄踏过碎石的脆响,混着远处辎重队牛车的吱呀声,在这片荒寂的西域土地上,织成一张细密的战网。
而他腰间的青铜酒壶,还盛着张起灵送的关内道烈酒——待破了吐蕃,再与这位“知天命”的友人,痛饮这万里黄沙下的太平吧。
鄯州城外
晨雾未散时,薛仁贵的玄甲已被露水浸得发沉。五万唐军列阵于湟水之畔,甲胄相连如铁铸长堤,方天画戟的戟尖挑开薄雾,在晨光中映出冷冽的弧光。他勒住胯下青骓马,回头望向身后的郭待封——这位副将的锦袍外虽罩着银亮的锁子甲,腰间玉带却仍坠着温润的和田玉,与自己甲胄上斑驳的血锈形成刺眼对比。
“待封,”薛仁贵指尖敲了敲马鞍上的羊皮地图,落点正是大非川平坦的河谷,“大非岭地势险要,你率两万人马驻守此处,务必看牢辎重。”他抬眸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山风卷着经幡声掠过耳畔,“我率主力轻装奔袭,若吐蕃来犯,切记‘守而不战,保粮为上’。”
郭待封抬手抚了抚玉带上的饕餮纹,唇角扬起一丝淡笑:“将军但放宽心,某家虽不才,也曾随父见过西域战阵。”他身后的辎重大营里,牛车正络绎不绝地将粮草转运至临时搭建的粮仓,麻袋堆叠如小山,却不知为何,薛仁贵看着他眼中的轻慢,心底的警弦仍未松——三日前张起灵在麒麟县公府说的“小心郭待封”,此刻竟如晨雾般,在眼前晃出细碎的影子。
轻骑奔袭·河口之战
战马踏碎晨霜的声响,在青海湖畔荡起回音。薛仁贵率五千先锋军冲至河口时,正见吐蕃营帐散落在玛多草原上,炊烟混着牛羊的嘶鸣飘来——对方显然未料到唐军会绕过险峻的巴颜喀拉山,从湟水上游突袭。
“杀!”
画戟划破空气的锐响,惊飞了草甸上的苍鹰。玄甲军如黑色浪潮卷入吐蕃营寨,马槊挑开毡帐时,青稞酒的浓烈气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薛仁贵看见吐蕃主将在帐中惊起,腰间的金镶玉刀才拔出半寸,便被他一戟扫落马头,刀尖挑起对方的氆氇披风,甩向熊熊燃烧的粮草堆——火光照亮他染血的面甲,映得身后“薛”字大旗上的火焰纹,似要从旗面跳将出来。
这一战从破晓杀至正午,河谷里的牛羊群被惊得四处奔逃,雪白的羊群与唐军的玄甲相错,竟似给荒原织了幅流动的锦缎。当最后一名吐蕃骑士策马逃向乌海时,薛仁贵勒住马,望着满地缴获的牛羊——足有万余头,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正是吐蕃人过冬的根基。
“传令下去,”他擦了擦戟尖的血珠,转头吩咐参军,“留千人看守牛羊,主力随我进占乌海!”马蹄踏过河口的浅滩,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凝成彩虹,远处乌海城的城墙已隐约可见,那是扼守吐蕃通往西域的咽喉,拿下此处,便可直捣逻娑。
郭待封的锦袍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腰间玉带早已不知何时遗失,此刻他望着身后溃逃的唐军,才惊觉自己低估了吐蕃骑兵的速度——论钦陵的二十万铁骑如黑云压境,马蹄踏碎的不仅是大非川的沙土,更是薛仁贵苦心部署的辎重防线。
“副、副将!吐蕃人抄了后路!”参军的呐喊被箭雨撕裂,郭待封回头时,只见粮草大营方向腾起冲天火光,那些他曾嫌碍事的牛皮水囊,此刻正被吐蕃人当作引火之物,浓烟混着沙尘遮住了日头,让这片荒原陷入诡异的昏暗。
他忽然想起薛仁贵出征前的叮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轻敌的代价,从来不是一句懊悔能了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