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的春风刚吹化洛阳城的残雪,紫微宫的权谋场便掀起了人事暗涌。三月的第一个卯时,宰相李义琰跪在御书房外,指尖捏着辞呈的边角已被冷汗洇透——他昨日刚为父母改葬完毕,便传来“违制厚葬”的弹劾,那些堆砌在灵堂前的石兽、碑刻上的溢美之词,分明是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他露出破绽。
“陛下,臣近年足疾日重,实在难担宰辅之责……”他抬头望着龙榻上的李治,却撞见武后斜倚在纱帐后,手中团扇轻摇,扇面上的牡丹开得正艳。
前日她在寝殿“侍奉汤药”时,定是提了那桩改葬之事——他太清楚这对帝后的默契了,李治揉着太阳穴时微蹙的眉峰,与武后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早已说明了一切。
“既如此,爱卿便安心养病吧。”李治的声音带着久病的疲惫,却无半分挽留之意。李义琰叩首时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武后的亲信中书舍人正捧着早已拟好的制书候在一旁。从长安到洛阳,这样的场景已上演过无数次:老臣因“过失”请辞,新贵踩着旧人的台阶上位,唯一不变的,是纱帐后那道掌控着风向的身影。
三日后,崔志文的死讯传来时,武后正在含凉殿赏新开的姚黄牡丹。花瓣落在她玄色裙裾上,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旧臣的命运——绚烂时显赫一时,凋零时却连声响都没留下。“崔公年事已高,终究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她指尖拂过花蕊,对身旁的上官婉儿笑道,“不过也好,相位空出来了,该让懂得‘顺应天时’的人坐坐了。”
此时的宰相班子里,唯有八十高龄的刘仁轨还撑着老迈的身子端坐在政事堂——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将,像一根孤零零的旧柱,立在渐渐翻新的朝堂上。可就连他也明白,当李义琰辞官、崔志文亡故,剩下的相位早已被武氏亲族、门生填满:武承嗣握着户部大权,武三思在兵部呼风唤雨,就连素来中立的礼部尚书,也成了每日往含凉殿递密折的“自己人”。
政事堂的铜漏依旧昼夜不停,可堂中议事的声音却变了腔调。从前老臣们为一道国策争得面红耳赤,如今却是“天后以为如何”成了开场白。当武后的亲信们捧着她亲批的条陈走进来,满朝文武的目光便会齐刷刷落在那方朱红印泥上——那不是皇后的凤印,而是李治半年前亲赐的“天后宝”,特许她“临机处置军国重事”。
李治躺在贞观殿的龙榻上,听着宦官禀报宰相班子的变动,忽然想起登基初年的政事堂。那时父亲留下的老臣们个个挺直腰板,敢在他面前直言“天子不可偏私”,可如今……他望着帐顶被烛火映得晃动的影子,忽然一阵心悸——那些曾经让他敬畏的“祖制”“忠谏”,竟在武后的运筹里,像春雪般渐渐化了。
七月的洛阳城酷热难耐,李治的头风病已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太医院的太医们跪在寝殿外,额角的冷汗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圆斑——他们清楚,陛下服下的“长生药”早已不是治病,而是求一个“延缓归天”的心理安慰。当武后提议将十月的嵩山封禅推迟到次年正月时,他望着她眼中难得的“关切”,竟分不清这是妻子对丈夫的心疼,还是政治家对权力过渡的筹谋。
“也好,朕……还想再看看洛阳的雪。”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玉镇纸——那是武后去年送他的生辰礼,刻着“江山永固”四字,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眼。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来年正月了,就像他知道,当他龙御归天,这满朝的“武后党”便会堂而皇之地接过权柄,而李唐的江山,或许真的要换一副模样了。
夜幕降临,紫微宫的角楼响起更声。武后站在贞观殿外,望着殿内忽明忽暗的烛火,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李治的时日无多,也知道老臣们私下里骂她“牝鸡司晨”,可当她想起二十年前在感业寺挨饿受冻的日子,想起长子李弘暴毙时她在灵前发的誓,便觉得这一路踩碎的旧制、扳倒的老臣,都是必经之路。
“天后,刘仆射求见。”上官婉儿的轻声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望着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刘仁轨,她忽然笑了——这位老臣终究还是来了,带着李唐宗室最后的体面。“仆射这么晚来,可是为了陛下身后事?”她侧身让开,看着老人在烛火下颤抖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您放心,陛下在一日,我便护着李唐江山一日;陛下若……我也会替他看着这天下,不让它乱了。”
刘仁轨抬头望着她,忽然发现这个被世人诟病的皇后,眼中竟有几分与李治相似的疲惫。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还政于宗室”的话——当宰相班子里只剩他一个“外人”,当禁军、漕运、赋税都捏在武氏手里,所谓“祖制”“宗室”,早已成了风中残烛。“老臣……只求天后念及陛下夫妻情分,善待李氏子孙。”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最后的哀求。
武后沉默片刻,伸手替他扶了扶歪斜的朝冠:“仆射放心,我武曌这辈子,对得起陛下,也对得起这天下。”这话落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夜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她知道,刘仁轨看不懂她的筹谋,就像老臣们看不懂她为何要打破“三品拜相”,为何要把亲族安插进中枢——她不是要毁掉李唐,而是要在这大厦将倾时,亲手替它换一根更稳的梁。
李治在榻上迷迷糊糊听见殿外的对话,忽然觉得眼皮发沉。窗外的夜风掀起纱帐,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他望着武后在烛火下的剪影,忽然想起他们成婚时的模样——那时她多年轻啊,眼里满是对他的仰慕,而他也以为,自己能护着她一辈子。可如今,他护不住她了,甚至护不住自己一手创下的朝堂。
永淳二年的七月,就这样在权力的更迭与病痛的折磨中渐渐流逝。当洛阳城的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李治终于明白:他的时代,早已在武后一次次的“人事变动”中悄然落幕,而属于她的时代,正踩着秋天的落叶,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一步步走来。
而他,这个曾想做“千古明君”的帝王,终究只能成为这场权力变革里的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妻子,从皇后变成天后,再变成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夜色渐深,武后坐在李治榻边,看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比往日凉了许多,却让她想起多年前他在太极殿上,不顾老臣反对,坚持封她为昭仪的模样——那时的他,是她的天,而如今,她成了他的天。
“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好这万里河山。”她轻声说道,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老人斑,“哪怕要用尽所有手段,也要让这天下,配得上你我当年的初心。”
殿外,更夫敲过了四更。远处的应天门上,“大唐”的匾额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却没人知道,当黎明再次降临,这个庞大帝国的宰相班子里,最后一丝旧时代的气息,也将随着刘仁轨的离去,彻底消散在洛阳的秋风里。而属于武曌的时代,正带着新的人事、新的规则,在这暮色与晨曦的交界处,悄然拉开了最壮阔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