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汴京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极旺,赵桓却仍觉寒意刺骨。他望着龙榻上形销骨立的皇帝,药香混着沉水香也掩不住那股腐朽气息。苏瑶跪在榻前施针,月白袄裙上沾着煎药时溅上的褐渍,后颈细细的绒毛被汗水黏在肌肤上。
\"陛下痰壅之症已入膏肓。\"她收回银针,声音轻得只有赵桓能听见,\"最多...三日。\"
皇帝突然抓住她手腕,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李...李家...\"
赵桓一把扣住皇帝枯枝般的手:\"父皇认错了,这是苏太医。\"
\"儿啊...\"皇帝嘶哑地笑起来,指甲掐进赵桓掌心,\"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是谁?\"
苏瑶瞳孔骤缩。殿外风雪呼啸,吹得烛火忽明忽灭,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三更梆子响过,赵桓踏着积雪回到东宫。廊下那株老梅开得正艳,苏瑶却不在惯常等他的亭子里。
寝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赵桓按剑疾入,只见苏瑶跌坐在碎瓷片中,素白中衣被茶水浸透,紧贴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面前站着满脸阴鸷的王显忠,手中匕首还滴着血。
\"殿下好算计。\"王显忠一脚踩住苏瑶散落的医书,\"借清查硫磺案剪除老夫党羽,却不知真正的火药藏在——\"
剑光如雪掠过。
王显忠的官帽连着一截发髻飞出去,钉在柱子上。赵桓的剑尖抵着他咽喉,另一只手将苏瑶护在身后:\"藏在太医院药柜第三格,与芒硝混放,是么?\"
苏瑶突然抓紧赵桓衣袖:\"他方才说...说陛下中的是慢性砒霜!\"
王显忠狂笑:\"现在杀我,明日全汴京都会知道太子毒杀君父!\"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溃烂的疮疤,\"看见了吗?老夫也活不成了,拉你们垫背正好!\"
赵桓剑锋一转拍晕了他,转身将苏瑶打横抱起。她比上个月又轻了些,隔着衣衫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椎骨。
\"三个月了?\"他忽然问。
苏瑶身子一僵,随即软在他怀里:\"嗯...那夜在净世焰密室...\"
窗外梅枝不堪积雪,\"咔嚓\"一声断了。
暖阁里,赵桓亲自给苏瑶脚踝的伤口上药。那道刀伤再偏半寸就会割断筋脉,想到此处,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重了。
\"疼...\"苏瑶轻轻抽气。
\"现在知道怕了?\"赵桓扔开药棉,\"明知有孕还独闯枢密院?\"
烛光下,她脚腕上的金铃铛随着颤抖叮当作响——那是验出身孕那日,他亲手给她戴上的。苏瑶突然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小腹:\"殿下摸,方才他踢我了...\"
掌心下传来轻微的跳动,像雏鸟啄壳。赵桓喉结滚动,突然单膝跪地将耳朵贴上去。
\"这么小就会欺负娘亲...\"他声音闷在她衣料里,\"出来定要打屁股。\"
苏瑶噗嗤笑了,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若...若是女孩呢?\"
\"那就教她医术。\"赵桓抬头,望进她湿漉漉的眼睛,\"再招个像萧夜那样的驸马,天天被媳妇拿针扎。\"
屋外传来萧夜的咳嗽声:\"殿下,沈墨求见。\"
沈墨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官靴上还沾着诏狱的血泥。他递上卷宗时,赵桓注意到他手腕结痂的鞭伤——那是三日前为取信王显忠,生生受的三十六道酷刑。
\"王显忠招了。\"沈墨嗓音沙哑,\"他与泉州海商勾结,借硫磺走私夹带倭寇细作。\"卷宗最后一页粘着片烧焦的纸,\"这是在周世昌书房暗格里找到的。\"
残页上隐约可见\"立嫡以长\"四字,是先帝笔迹。赵桓瞳孔微缩——这是当年废太子诏书的残页!
苏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沾了血丝。沈墨下意识要搭脉,却被赵桓拦住:\"你身上寒气太重。\"
\"无妨。\"苏瑶将帕子攥在手心,\"沈大人,那日在地牢...\"
\"下官惭愧。\"沈墨郑重一揖,\"为取信逆党,不得不让林姑娘受些委屈。\"
窗外传来玄鳞卫换岗的梆子声。赵桓摩挲着残页,忽然问:\"沈卿可愿任龙渊司主事?\"
沈墨猛地抬头。这个位置意味着要接手所有见不得光的脏活,更要与满朝文武为敌。
\"臣...\"他深吸一口气,\"唯愿辅佐殿下开创盛世。\"
赵桓亲手斟了杯热茶推过去:\"那便说定了。待朕登基,你与萧夜一个执掌暗夜,一个统率光明。\"
茶汤映出三人身影,氤氲热气中,苏瑶悄悄将染血的帕子塞进了袖袋。
四更天,赵桓独自站在檐下看雪。肩上忽然一沉,苏瑶给他披了件狐裘大氅。
\"殿下在想什么?\"
\"想你会给孩儿取什么名。\"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若是皇子,就叫赵琛,取'珍宝'之意;若是公主...\"
\"叫赵瑗。\"苏瑶接口,\"瑗者玉璧,愿她此生圆满。\"
雪落无声。赵桓忽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狐裘裹住两人。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那日你说...要好好活下去。\"
\"嗯。\"
\"朕突然怕了。\"帝王难得示弱,\"怕护不住你们。\"
苏瑶仰头吻他微凉的唇:\"那臣妾就陪着殿下怕。\"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我们三个一起怕。\"
远处传来五更鼓声,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日,汴京出了奇景——连阴半月的天突然放晴,湛蓝如洗。
赵桓着素服立于灵前,腰间却系着苏瑶绣的暗纹锦带。礼部尚书第三次暗示\"太子妃人选当从世家女中择取\"时,萧夜突然押着个倭商进殿。
\"禀陛下,此人招供王显忠通敌卖国十余载。\"萧夜呈上血书供词,\"连先太子当年遇刺...\"
\"萧卿。\"赵桓打断他,\"大行皇帝灵前,不谈旧事。\"
他亲手将供词焚于铜盆,火光中瞥见苏瑶站在女眷队列里,正悄悄揉着后腰。太医说过,五个月后腰背会开始酸痛。
登基大典定在三月后,恰是苏瑶临盆的月份。退朝时赵桓故意走得很慢,直到她跟上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赵瑗今日踢你了么?\"他目视前方,嘴角却噙着笑。
苏瑶假装整理袖口,指尖飞快划过他掌心:\"踢了,说要爹爹抱。\"
春风拂过御道,吹散最后一缕纸灰。新裁的柳枝嫩芽拂在两人肩头,像婴儿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