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头的晨雾还未散尽,户部尚书郑居中已经跪在行宫前整整一个时辰。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官袍后背渗出一片汗渍。
\"陛下,老臣实在...实在...\"
殿内传来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的声响。赵桓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意:\"三百万两军饷,八十万石粮草,现在告诉朕连二十万都凑不齐?\"
郑居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江南漕运被海盗所劫,河北三路遭了蝗灾,蜀中...\"
\"够了!\"
殿门突然洞开。赵桓站在门槛内,明黄色的常服衬得脸色愈发青白。皇帝手里攥着一本奏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看看这个!\"奏折劈头砸在郑居中脸上,\"潼关守军三个月没发饷,伤兵抚恤银被层层克扣!昨夜又有两个伤兵死在医帐里,因为买不起人参吊命!\"
郑居中抖着手翻开奏折,第一页就粘着暗褐色的血指印。他忽然想起离京时,太师蔡京在十里长亭说的话:\"记住,国库就是官家的钱袋子。袋子空了,要掉脑袋的可是你。\"
\"老臣...老臣有个法子...\"郑居中的声音细如蚊蚋,\"盐引...\"
\"加盐税?\"赵桓冷笑,\"去年加过一次,两浙路盐民就反了三回。\"
\"不是加税。\"郑居中膝行两步,\"是发新盐引。把明后年的盐引提前发卖,让盐商们竞价...\"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赵桓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极了先帝。
\"能筹多少?\"
\"若按庆历年间的价钱...\"郑居中飞快地心算着,\"三百万两不在话下。\"
皇帝转身走向舆图,手指划过江南诸路:\"两淮盐场还剩多少存盐?\"
\"约莫...约莫八十万引。\"
\"拟旨。\"赵桓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发卖一百万引新盐引,就说...就说为筹北伐军资。\"
郑居中猛地抬头:\"可实际只有八十万...\"
\"朕知道。\"赵桓的眼神让郑居中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先发五十万引的盐引,剩下的...等新盐晒出来再说。\"
殿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嘶鸣起来。郑居中退出殿门时,听见皇帝在吩咐内侍:\"传话给童贯,让他把杭州造作局新铸的那批铜器熔了...\"
午后的户部衙门像炸了锅。十几个主事围着郑居中,七嘴八舌地嚷嚷:
\"大人!两浙转运使递了加急文书,说盐民已经...\"
\"泉州海商联名上书,抗议市舶司加征...\"
\"最要紧的是潼关粮饷!韩将军派来的军需官在二堂候了一天了...\"
郑居中把茶盏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众人衣袍上:\"都闭嘴!先办盐引!\"
他抽出一张空白告身扔给录事:\"立刻起草新盐引发卖章程。记住,要写明'北伐专用',每引加收二钱'平辽饷'。\"
角落里,一个年轻主事小声嘀咕:\"这不是饮鸩止渴么...\"
郑居中装作没听见。他望向窗外,几个书吏正忙着给告身盖印。鲜红的印泥让他想起昨日在潼关街头看到的景象——一个断腿老兵跪在药铺前,求郎中赊半副金疮药。
黄昏时分,韩世忠闯进了户部衙门。他的铠甲上还带着潼关的尘土,腰间佩刀故意撞得叮当作响。
\"郑大人好忙啊。\"老将军一脚踢开拦路的主事,\"本将来了三回,连杯茶都讨不到?\"
郑居中赔着笑递上公文:\"将军息怒,第一批粮饷已经...\"
\"三十车陈米,十车霉面?\"韩世忠把公文拍在案几上,\"你当老夫是叫花子?\"
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水渍晕开了墨迹。郑居中看见公文上\"盐引\"二字渐渐化开,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下官实在...\"
\"少废话!\"韩世忠突然压低声音,\"知道老夫刚才从哪来吗?伤兵营!有个小崽子才十五岁,伤口生了蛆,硬是咬着木棍不吭声。你们这些...\"他的拳头捏得咯咯响,终究没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郑居中从袖中摸出一张私帖:\"下官惭愧...这是二百两银子,烦请将军转交...\"
\"啪\"的一声脆响,私帖被韩世忠用刀鞘抽飞,飘飘荡荡落进了炭盆。
入夜后,郑居中独自在值房核算盐引发卖的账目。烛火摇曳间,他忽然发现一个可怕的纰漏——按今日拟定的章程,新盐引的总额竟然比现存盐多出了一倍有余。
笔从他指间滑落,在账本上拖出一道墨痕。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郑居中想起老家那句谚语:挖肉补疮,越补越伤。
与此同时,潼关城外的乱葬岗上,王贵正带着栓子给战死的同胞烧纸钱。夜风卷着纸灰打旋,像无数飞舞的黑蝶。
\"叔,朝廷真会发抚恤银吗?\"
老兵往火堆里扔了最后一叠纸钱:\"会吧。\"火星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等新盐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