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娃生下来,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得白白胖胖……”
“……要是个小子,就得像他爹,脑子聪明……要是个闺女,可千万别像我,身子这么弱……”
这几句轻飘飘的呢喃,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陈诚的心上。
他浑身一僵,所有的犹豫、挣扎、算计,在这一瞬间,全都被击得粉碎。
聪明?
他这颗所谓的聪明的脑子,如果连自己老婆孩子的健康都保不住,那还要它有什么用?!
去他妈的雷六!去他妈的刀疤!去他妈的卧薪尝胆!
他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还谈什么以后,谈什么根基!
他陈诚,可以当废物,可以当懦夫,可以被人踩在脚底下。
但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冒一丁点的风险!
陈诚猛地转身,大步走进屋里。
他把瓦罐里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又找了几个干硬的窝头,装进另一个布袋。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院子。
郭晓莹已经缝好了衣裳,正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你看,补好了,跟新的一样。”
陈诚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衣裳,然后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哎呀!你干什么!”郭晓耀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睡觉。”
陈诚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陈诚,”郭晓莹拉住他的手,“我今天……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陈诚的声音异常温柔。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鸡刚叫第一遍。
陈诚就悄无声息地起了床。
他换上那件补好的褂子,背上干粮,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妻子。
然后,他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郭晓莹在睡梦中动了动,砸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陈诚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地推开院门,大步踏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从下河村到县城,二十里土路,像一条看不到头的灰色带子,在光秃秃的丘陵间蜿蜒。
陈诚一步不停,闷头赶路。
太阳从山头冒出来,天色一点点放亮。路上的尘土被晨露打湿,还没那么呛人。可等太阳升到头顶,那股子毒辣就开始显现出来。
地面被烤得发烫,脚下的土路变得松软滚烫,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陈诚的嗓子很快就干得像要冒烟,背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痒又难受。
他舍不得喝水袋里那点水,那是留着应急的。饿了,就啃一口怀里那冰冷干硬的窝头,刮得喉咙生疼。
脚底板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每一个都钻心地疼。他像是感觉不到,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郭晓莹那张蜡黄的脸,回想着她夜里难受得睡不着,蜷缩在他怀里轻轻发抖的样子。
每想一次,他脚下的步子就更有力一分。
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丈夫,也马上要当爹了。
这些苦,他该受。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座灰扑扑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县城到了。
跟村里比,县城无疑是繁华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陈诚顾不上看这些,他拦住一个路人,打听清楚县城医院的位置,径直找了过去。
县城医院果然跟村里人说的一样。
一栋三层高的西式小楼,墙壁刷得雪白,玻璃窗又大又亮,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大多衣着体面,说话都轻声细语。
陈诚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身上沾满尘土的破褂子,还有那双磨破了的草鞋,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走了进去。
医院里面比外面更让他震惊。
地上铺着光洁的水磨石,亮得能照出人影。走廊里闻不到一丝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干净味道。护士们穿着雪白的裙子,像蝴蝶一样来回穿梭。
墙上挂着许多他看不懂的图画,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他叫不出名字的铁家伙。
这一切,都和村里那个破旧的卫生院,形成了让他心头发酸的对比。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二十里路,走得太值了。
他挂了号,排了半天队,终于见到了大夫。
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他听陈诚说了郭晓莹的情况,眉头微皱,问了几个问题,又在病历本上写下一串陈诚看不懂的洋码子。
“孕期反应是正常的,但她这个情况,营养不良太严重了。”大夫推了推眼镜,“我给你开两种药,一种是进口的叶酸,效果比国产的好。另一种是复合维生素,补充营养的。另外,让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鸡蛋、瘦肉、鱼汤,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
陈诚听着,不住地点头,把每一句话都死死记在心里。
拿着药方,他又去药房排队。
药房的窗口不大,排队的人却不少。轮到他时,药剂师接过方子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地报出价格。
“一共三块七毛大洋。”
三块七毛!
陈诚的心猛地一抽。
他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才十几块大洋。这一趟,就花掉了将近四分之一!这还是没算看诊的钱!
他捏着怀里那沉甸甸的钱袋,指节都有些发白。
药剂师见他半天没动静,不耐烦地抬起头:“到底要不要?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陈诚的脑子里只犹豫了一瞬。
他想到了郭晓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想到了她轻声呢喃着“希望孩子健康”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钱袋,数出三块大洋和七个角子,重重地拍在柜台上。
“要!”
拿到药的那一刻,陈诚心里五味杂陈。
两个小小的玻璃瓶,沉甸甸的,像是用他的血汗换来的。心疼钱,是真的心疼。可更多的,是一种踏实。
有了这药,晓莹和孩子,就多了一分保障。
他把药瓶用布一层层裹好,小心翼翼地塞进最贴身的内袋里,感觉像是揣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不敢耽搁,立刻动身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