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甃裂·梅枝寒
沉沉的药气,混杂着一丝顽固的清冷梅香,萦绕在暖阁深处。那尊被小心安放在矮杌上的紫铜手炉散发着微温,镂空的莲纹孔洞逸出的暖息在微凉空气中凝结成几不可见的白雾,细细地向上飘浮,随即又被窗隙间钻入的寒意驱散。
那只悬在铺盖边缘、裹着洁白细布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在冰层下的鱼被一缕光线惊扰,尾鳍轻轻一摆,又迅速归于沉寂。沈惊澜的眼睫压在眼皮之上,沉甸甸的,像被无形的霜雪覆盖。意识依旧悬在浑浊的渊底,但那指尖细微的抽动,如同黑暗冰湖深处挣扎着浮起的一个微小气泡,昭示着寒冰之下未曾真正冻结的生机。
殿内极静。连那两个侍立角落、形同玉雕的宫装侍女,呼吸都几不可闻。先前被那医女无端拨动而微开一线的铜炉盖孔,此刻似被殿内凝结的寒意重新冻结,只从那些繁复的缠枝莲缝隙里,吝啬地透出一点柔和而稳定的暖意流苏。
暖阁深处,那张宽大的书案边。
摄政王萧韫手中的青瓷茶盏早已搁下,温热的茶水放久了些,杯壁仅剩一丝微暖的余温。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书案平滑冷硬的紫檀木面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并未发出声音,只像在无形的琴弦上微叩,带着一种刻骨的从容。目光落在长公主方才随意放置于案头的棋罐之上,那罐子是整块墨玉掏成,光可鉴人,暗沉的玉色深处如同冻着千年古潭。
“这局残谱,执黑方太过顾念旧情,”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平和,如同窗缝间溜进来的冷风,拂面而过,并无责备,“三处该弃的子舍不得弃,以致腹地被白棋冲得支离破碎,几无回旋之地。”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玉罐表面,“既入了局,当断则断,该舍便舍。情字误人,也误棋。”
长公主依旧立在窗边,胭脂色的宫装背影对着室内,窗外投进来的灰白天光,愈发衬得那背影轮廓清晰又孤寂。她的视线似乎并未离开庭院中那株兀自伶仃的西府海棠,更远一些,那几朵在寒冽湿气中瑟缩抱蕊的白梅在枝头颤巍巍地挺立着。
“弃子争先,固然是至理。可棋盘纵横十九道,终究有路可寻。人心之棋,局局不同,步步为渊。”她的声音飘过来,也带着寒意,仿佛是从庭外的冷雨中过滤了一遍,字字珠玑又字字冰凉,“情字并非都误人,有时也是一口元气吊着。弃的痛快,也未必就能……争得来先手。”语气里似有一丝极淡的讽意,“便如那檐上的寒冰,舍了旧壳,坠入尘埃化为泥水,便一定见得青天白日么?”
窗棂的薄纸透出庭院里枯瘦的梅枝剪影,枝桠间一点含苞的苍白在湿漉漉的寒气里显得愈发弱小,却又固执地将尖角刺向阴沉的天幕。
殿内的静默更深了一层。仿佛有无形的言语在沉默的冰层下交锋。
角落矮杌上,铜炉里炭火的微芒无声映照着沈惊澜那只受伤的手。包裹的白布边缘,那缕顽强缓慢洇开的细小血痕终是爬上了洁净的布面,如同冰层下洇染的暗色珊瑚,执着地晕开一星刺目的红。那一处的暖意,始终无法渗透那厚厚的包裹,焐热那只冰冷僵直的手。
一阵极轻、极细碎的木料摩擦声。是那名穿着淡青素净医女服的女子再次挪进了殿内。她依旧垂着头,步伐轻得如同狸猫踏过新雪,小心翼翼绕过殿心空旷处,径直朝着暖榻边那张矮杌而来——亦或说,是朝着矮杌上那尊紫铜暖炉。
她蹲下身,素净裙裾垂落在地面光滑微冷的青金石砖上。并未去看榻上昏睡的人,只伸出自己略显苍白瘦削的手,轻轻覆在铜炉温热的壁面上,停驻了片刻。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肌肤确认温度。随即,她另一只手轻巧地捻起小杌子边沿搭着的一方柔软洁净的素白细棉帕子——那是此前她带来的,被随意搭在那里。
她拿着帕子,动作极其小心且专注,只轻轻擦拭着铜炉下方杌面上几星极其微小的浮尘——那尘埃细小得肉眼几乎难以辨清,或许只是光线流转间的错觉。擦拭的动作轻柔专注,如同一只羽翼初生的蝶在梳理自己的绒毛,生怕惊扰什么。擦净了那虚无的微尘,她便将那雪白的帕子随手叠好,又轻轻放回杌子边沿,位置分毫不差,依旧搭在那里。
就在她叠好帕子,指尖刚刚抽离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脆响!
竟是从那矮杌旁、紧贴着暖榻地面的冰冷青金石砖的缝隙处传来!
一个仅有半个指甲盖大小、乌沉沉的、几乎要融入地面暗影中的东西——像是什么铜铁小扣件锈蚀脱落下的残片?亦或是地上哪处碎裂装潢后遗留的金属碎屑?
竟从石砖与石砖、或是石砖与墙缝紧接处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中,滑脱了出来!
“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青金石砖面上!又滚了半寸远!恰好停在矮杌边沿!离矮杌下方的柱脚不过半寸!
也离那尊被刚刚擦拭得更加亮泽圆润、莲纹孔洞中微暖气息轻吐的紫铜手炉的炉脚!
只有一丝!
沈惊澜置于矮杌旁、被盖住大半只在外露出几根苍白指节的右手!
那食指的指尖!
被这轻微得如同幻觉的坠物滚落之响惊得剧烈一颤!
如同被冻僵的蛇骤然受惊!指节猛地向下抠了抠!
冰冷指尖下的触感不是锦衾的柔软!
而是那冰硬如铁的矮杌冰冷坚硬的木脚侧方!
一小块剥落油漆后露出的粗糙毛茬!
指腹用力下扣时被那尖细的木刺猝不及防地刮擦而过的!
锐痛!
“唔!”昏迷中的沈惊澜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锐痛狠狠刺入了沉眠的深渊!喉中发出沉闷模糊的一缕痛哼!眉峰骤然紧蹙!额上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虚汗!那只垂在榻边的手指痉挛般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杌脚木刺里!包裹白布的手腕上,那洇开血迹的位置被这拉扯的动作牵扯,暗红的血渍猛地又向外沁出了一大圈!在白布上如罂粟花般蔓延!猩红刺眼!
这动静不算大,但在死寂的殿内却如同投下一颗石子!
窗边的胭色身影猛地转回!冷厉的目光如两道冰锥,瞬间钉在那矮杌上突兀刺眼的猩红血迹!和她痛苦蜷缩的手指上!
摄政王萧韫搭在紫檀桌面的手指动作也停了下来。
暖阁里只有那受伤者压抑急促的、因剧痛而不自觉发出的细细喘息,一下下撞击着沉重的寂静。窗外的天光似乎更暗了几分,那片寒意穿透窗纸,丝丝缕缕缠绕上殿内每一个人的感官。
那青衫医女也被榻边的变故惊得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她那一直低垂掩饰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是惊愕、恐惧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触那只被杌脚刮破、还在因痉挛而用力蜷缩、指甲深陷进木刺里渗出细小血珠的手!但指尖刚刚抬起一寸,又被那冰冷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硬生生冻结在半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发出一丝声音。她仓惶退后半步,腰几乎弯折下去,素净的裙边扫过冰凉的青石地面,无声地垂首,如同一株瞬间枯萎的兰草。
殿内的压迫感陡然升至极点。
恰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从书案后伸出,稳稳端起了桌角另一只一直温着药的白玉小盅。小盅下方温水已凉了大半,盅里的药汤却还保持着一丝温吞的气息,浓重的苦味混杂着回甘的药香随之弥漫开来。
摄政王萧韫端着小盅,缓步踱向暖榻。他的步子很稳,鞋履落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规律而轻缓的“嗒…嗒…”声,在寂静中如同某种安抚的韵律。他绕过杌子,停在距离暖榻一步之遥处,目光并未落在沈惊澜痛苦蜷曲的手指或染血的手腕上,而是平静地审视着她紧蹙的眉心和额上的冷汗。
白玉小盅被他轻轻递出,停在暖榻上方半尺之处。
“药凉了更苦,”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调子,却清晰地穿透沉甸甸的寂静,落在昏睡之人的耳畔,如同敲击寒冰的碎玉声,“也伤气脉。既然醒了……喝了它。”
不是询问,不是命令,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平静威压。他指尖微凉的力度传递过温润的玉质盅壁。
暖榻上,沈惊澜紧锁的眉心似在剧烈地起伏挣扎,仿佛那片意识正坠在无边的痛楚与昏沉之间。那蜷抠在粗糙杌脚木刺中的指节还在微微地痉动,指甲与硬木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
几缕极淡的、来自白玉药盅上残留的温热水汽,拂过她冰冷苍白的鼻翼。那浓烈呛人的苦气,瞬间穿透她昏沉堵塞的嗅觉!
喉咙深处因呛咳反射猛地痉挛!如同被点燃的引信!
“呃——咳——!咳——!”
一串无法抑制的、仿佛要撕裂喉管的剧烈呛咳终于爆发!咳得她整个身体都在单薄的锦衾下剧烈地弓起又塌陷!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破舟!包裹白布的手腕瞬间被这剧咳牵动!伤口撕裂!浸透白布边缘的暗红色泽猛地被大量新鲜的、更为灼热刺目的猩红覆盖!浸染蔓延!
剧烈的呛咳如同肺腑都要被撕碎咳出!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浸透了鬓角凌乱的发丝和单薄的里衣领口。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和窒息!咳到最后,她几乎直不起腰,弓起身子,苍白的脸埋在自己被咳出的涎液和冷汗濡湿的枕间。肩背在单薄的衣料下显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剧烈地、无助地颤抖着。
角落矮杌上,那被细心擦拭过、依旧温暖如初的紫铜手炉静静吐纳着莲纹间的暖息,莲瓣舒展的姿态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几缕暖息努力上升,却很快被这冰冷的死寂吞噬,消散无踪。
窗外,那灰暗的天幕沉沉压下,雨云深处仿佛裂开一道幽暗的、永不闭合的缝隙。一阵更加凛冽的寒风猛然穿透窗纸缝隙,灌入殿内!案头棋罐墨玉沉暗的光泽似乎也跟着暗了一下。高几上细颈白瓷瓶中唯一仅剩的几朵残败的白菊,一片早已干硬枯卷的花瓣,被这穿堂的恶风猛地扯了下来!
无声无息地,打着旋儿,飘落在书案前那片光洁冰冷、倒映着窗外阴沉天光的青金石地面上。
如同一道惨白的、无声的伤疤。
就在这被咳声、寒意、血腥和惊惶填满的死寂冰点上!
暖榻上那深陷于剧痛呛咳与窒息窒息之间、正于锦衾下痛苦弯折喘息的女人!
那只一直死死抠抓着矮杌冰冷粗糙木刺、指甲缝里已渗入细细血线的左手!
却在此刻!
如同濒死的绝望中爆裂出的最后一点火星!
猛地挣脱了那木刺!五指箕张!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本能的求生意志!
狠狠抓向——
矮杌上!那方刚刚被青衫医女折叠整齐、雪白无暇、就放在离她痉挛蜷曲的右手不远的——素白棉帕!
她要抓什么?!挡那剧咳飞溅的唾沫?擦拭满脸的冷汗血泪?
不!
指尖并未触及帕子!
而是带着全身所有痛楚和力气爆发出的那一点迅猛!擦着帕子边缘!直直抓住了——
矮杌另一侧!那尊莲纹暖炉圆润温暖的壁面!
滚烫的壁面!
炉内炭火温吞的气息早已被炉壁积蓄的热度取代!那赤铜经炭火烘烤半日,内蕴的热量非但没有完全逸散,反而被炉盖微微打开的莲孔限制,积蓄在壁中!
猝然贴上一片冰冷痉挛的皮肤!
“滋!”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烫灼声!
炉壁滚烫的内蕴热量如毒刺!瞬间顺着她冰冷的指尖贯穿而上!
“啊——!!”
一声短促、凄厉、惨绝人寰的惊叫!带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和灵魂被烧穿般的惊恐!猛地撕裂了她所有的咳嗽和喘息!
那声音凄厉尖锐到几乎不像人发出来的!饱含着十年深宅幽怨磨砺出来的、淬入骨髓的绝望!如同一只被活活剥去皮毛的垂死母兽!在这冰冷窒息的金殿里炸响!
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掌!那只刚刚抓住炉壁的手!五指痉挛蜷曲着悬在冰冷的空气里!指腹和指尖几处娇嫩的皮肤在滚烫的铜壁接触的刹那被活活烫脱了皮!留下数片细小却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红痕!
伴随着剧痛的缩回动作!身体后倾!猛地撞在暖榻坚硬的床头雕花栏板上!
后颈!那昨夜被翡翠簪柄重重按压、反复拖拽擦出青紫皮损之处!狠狠撞在棱角尖锐的冰冷硬木之上!
“咚!”
沉闷的一响!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花乱炸!天旋地转!
那无法承受的烫伤剧痛混合着后颈猛撞带来的窒息晕眩和伤口撕裂!如同地狱里同时爆发的岩浆海啸!
口中猛地呛出!
一口!
并非鲜血!也非涎液!
而是带着浓烈腥气的胃底秽物!墨绿色的胆汁混杂着尚未消化的药汁药渣!如同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的具象!
“噗——嗤——!”
劈头盖脸!如同一道绝望的、污秽的帷幕!
狠狠喷溅泼洒在那方!
刚刚被她手指擦过边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矮杌边!
雪白如新!柔软似云!
承载着冰冷秩序!
象征着某种无声警告的!
素!白! 棉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