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寒梅烬·归途启
“咚——!”
陆九渊的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如铁的金砖之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殿内轰然荡开!魁梧的身躯带着臂弯中彻底昏死的沈惊澜一同沉坠,如同崩塌的山岳砸向尘埃!那声嘶哑如破锣的哀求——“求陛下开恩!让草民——带澜丫头回家!”——裹挟着血腥、汗臭、劣酒气与绝望的蛮横,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狠狠撞向御座!
殿内死寂被彻底撕裂!
帝王威仪如山崩海啸般压下的磅礴气息骤然一滞!逆光中,皇帝轩昂的身影在洞开的殿门光影里凝定,赤金冠冕垂落的玉旒微微晃动,撞击声清脆而冰冷。那双隐在玉旒阴影后的龙目,如同深渊漩涡,瞬间攫住殿心那片狼藉血污的核心——陆九渊跪伏如山的脊背,臂弯中血污满身、气息几绝的沈惊澜,以及满地泼洒的污秽、碎裂的玉盒、砸落的猎刀寒光!
紧随其侧的沈相,在看清女儿惨状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那张清矍威严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化为死灰!眼中爆开的惊骇与剜心之痛几乎要冲破眼眶!他身形剧晃,喉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脚下踉跄,若非身后内侍眼疾手快搀扶,几乎要瘫软在地!
“澜……澜儿……”破碎的呼唤带着泣血般的颤抖,从沈相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剜肉!
“陛下!”黄院正低沉的声音如同冰锥,再次刺破这悲怆的死寂。他已退后半步,深青官袍前襟上几点猩红的血渍如同嘲讽的烙印。他深躬,姿态依旧端凝,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沈夫人伤及心脉,邪寒深陷,更有秽毒侵腑!此刻脉息悬绝,气若游丝,若再经挪动颠簸,恐……立时气绝!”他微微抬首,目光如古井寒潭,扫过陆九渊跪伏的脊背,“此莽夫惊扰宫闱,挟持伤患,更致夫人伤上加伤!其罪当诛!夫人之伤,亦需即刻静卧施救,半分耽搁不得!”
“诛”字出口,如同冰刀刮骨!殿内寒意骤深!
陆九渊跪伏的身躯猛地一震!攥紧的拳头骨节爆响!指甲缝深处那点暗红污布碎片几乎要被他捏碎!他猛地抬头,赤红如血的双目如同喷火的熔炉,死死钉在黄院正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低吼!那柄砸落在地的猎刀寒光,仿佛感应到主人的狂怒,在地砖上微微嗡鸣!
“陛下!”周砚白染血的月白身影亦向前一步,声音温润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黄院正所言伤情,下官亦有所感。夫人此刻确如风中残烛,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然……”他目光转向臂弯中气息奄奄、血污满面的沈惊澜,眼底痛惜之色深重,“夫人心神溃散,惊惧入骨。此间……血污遍地,杀气未消,恐非养伤静心之所。且夫人贴身之物……”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地上那方被污血浸透、刮痕狰狞的青玉扁盒,以及盒旁那柄寒光凛冽的猎刀,“皆沾染此地不祥之气,恐更添其神魂惊扰。”
他话语未尽,却字字如针!直指此间乃凶煞之地!暗示唯有离开这染血的宫阙,方有一线生机!
长公主胭脂红的裙裾在幽光中纹丝不动,如同冰雕。她侧身立于窗边,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落在庭院风雨中那株伶仃的瘦梅上。那几朵在寒风中瑟缩抱蕊的白梅,花瓣边缘沾着方才被狂风卷落的玉屑尘埃,灰败而脆弱。她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尖那枚赤金护甲尖端,正无声地、缓缓地刮擦着冰冷的木框,发出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
摄政王萧韫端坐如渊。搭在桌面的食指终于落下,指节轻轻敲击在紫檀光滑的桌面上。
“嗒。”
一声轻响,如同冰珠坠入深潭。
他抬起眼,目光并未看跪地的陆九渊,也未看悲恸的沈相,更未看争执的医者与谏臣,而是平静地、如同穿透所有喧嚣与血污,落在皇帝隐于玉旒之后的面容上。
“陛下,”萧韫的声音清冷如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宇,“沈夫人乃沈相掌珠,朝廷命妇。今日遭此无妄之灾,伤重垂危,实乃宫闱之不幸,朝廷之憾事。”他话语微顿,目光扫过沈惊澜额角那道深可见骨、依旧汩汩渗血的狰狞伤口,以及她那只无力垂落、掌心血肉模糊、深嵌着不详铜屑的手,“黄院正医术通神,所言自是不虚。然周大人所虑,亦非无因。夫人心神俱损,此间……确非善地。”
他微微侧首,目光转向窗外风雨飘摇的庭院,那株瘦梅在狂风中剧烈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不若……由黄院正亲自护送,备齐所需药材针石,移驾沈府静养。沈府乃夫人本家,血脉相连,或可稍安其魂。至于此莽夫……”他目光终于落在陆九渊身上,冰冷无波,“惊扰宫禁,挟持命妇,其罪难容。然念其护主心切,情有可悯,且夫人伤重,尚需人手照拂……可暂押沈府,待夫人伤势稍定,再行论处。”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看似公允,却将黄院正“立时气绝”的警告轻描淡写带过,更将“移驾沈府”的提议推至御前!最后对陆九渊的处置,更是留足了回旋余地!
黄院正古井无波的脸上,冰封的玉质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一丝被冒犯、被轻视的冰冷怒意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他搭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沈相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他挣脱内侍的搀扶,踉跄着扑到御前,深深拜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开恩啊!老臣……老臣唯有此女!求陛下……允准!允准老臣带澜儿回家!老臣……愿以阖府性命担保!绝不再生事端!只求……只求澜儿能留一口气在……老臣……老臣……”悲怆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语,唯有那佝偻颤抖的脊背,诉说着一个父亲濒临崩溃的绝望。
皇帝的身影在逆光中沉默如山。玉旒垂落,遮挡了所有表情。殿内只剩下沈相压抑的悲泣、陆九渊粗重的喘息、窗外凄厉的风雨呜咽,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药气。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终于。
“准。”
一个低沉、威严、听不出喜怒的字,如同玉罄敲响,从御座方向传来。
一个字!如同赦令!瞬间打破了所有凝滞!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沈相猛地抬头,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
陆九渊紧绷如铁的脊背骤然一松!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指甲缝深处那点暗红碎片几乎被他捏得嵌入血肉!他猛地俯身,额头再次重重砸向地面!
长公主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尖那枚赤金护甲猛地一收!尖锐的甲尖在坚硬的木框上刮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她缓缓转过身,胭脂红的宫装裙摆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淬毒的冰棱,缓缓扫过如释重负的沈相,扫过跪伏的陆九渊,最终,死死钉在臂弯中气息几绝、血污满面的沈惊澜脸上。
她的唇瓣,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唇形勾勒出的,赫然是一个——
“澜”!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无声地烙印在这片混乱的终局之上!
随即,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风雨飘摇的庭院。那株瘦梅在狂风中猛地一折!一根细弱的、带着几点惨白花苞的枯枝!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断裂声!
被狂风狠狠扯断!打着旋儿!如同被抛弃的残肢!无声地坠入庭院冰冷的积水之中!溅起一圈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陛下圣明。”萧韫的声音平静响起,如同为这场闹剧画下句点。他缓缓起身,靛青袍袖拂过桌面,目光掠过地上那方污血浸透、刻痕狰狞的青玉扁盒,以及盒旁那柄寒光凛冽的猎刀,最终落在黄院正冰封的脸上,“有劳黄院正。”
黄院正深躬,古井无波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臣,遵旨。”
他转身,从医童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紫檀药箱。动作依旧沉稳优雅,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他走向被陆九渊架起的沈惊澜,目光如同审视一件亟待修复的器物,落在她额角狰狞的伤口和那只深嵌铜屑、血肉模糊的掌心。
陆九渊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黄院正靠近的手,如同护崽的凶兽。他臂弯收紧,将沈惊澜冰冷瘫软的身体死死护住,牙关紧咬,喉头滚动着压抑的低吼。
黄院正恍若未闻。他取出一卷洁净如雪的白棉布,动作精准而迅速地开始处理沈惊澜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银针、药粉、棉纱……在他手中如同最精密的器械,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当他处理到那只深嵌铜屑的掌心时,指尖微微一顿。
那枚乌黑的、边缘带着诡异暗红的铜屑碎片,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嵌入翻卷的皮肉深处,与血肉模糊的组织几乎融为一体。
黄院正的目光在那铜屑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幽微的暗流涌动。随即,他取出一柄细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小银刀。刀尖精准地探入伤口边缘,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割裂熟革的轻响!
刀尖一挑!
那枚深嵌的、带着不祥暗红的乌黑铜屑碎片!
竟被他硬生生从模糊的血肉中剜了出来!
带出一小串粘稠的血珠和破碎的皮肉组织!
碎片落在黄院正摊开的、一方洁净的素白丝帕之上!乌黑的金属表面沾染着新鲜温热的血液,那丝暗红在血污中微微搏动,如同活物!散发出一种冰冷、邪恶、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黄院正看也未看那碎片,只迅速用丝帕将其裹紧,动作流畅地收入袖中。随即,银刀翻飞,药粉覆盖,棉布缠绕……动作行云流水,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迅速包扎妥当。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陆九渊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怀中沈惊澜的身体在剜出铜屑的瞬间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痛哼!随即再次陷入死寂。
“走。”黄院正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指令。
陆九渊猛地回神!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管地上那柄猎刀和污血玉盒!如同负伤的巨兽,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惊澜冰冷瘫软的身体打横抱起!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撞开挡路的空气,大步流星朝着洞开的殿门、朝着殿外凄风苦雨走去!每一步都踏得金砖闷响!溅起地上残留的污血!
沈相踉跄着紧随其后,老泪纵横,口中不住喃喃:“澜儿……爹带你回家……回家……”
周砚白默默跟上,染血的月白直裰在幽暗中显得格外刺目。他走过那方被遗弃在地、污血浸透的青玉扁盒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目光扫过盒盖上那道最深、最狰狞的血槽,以及槽底残留的、几乎与污血融为一体的、一点极其微小的、难以辨认的暗色纤维痕迹。
他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如同寒潭微澜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他不再停留,快步跟上陆九渊沉重的步伐。
殿门在风雨中洞开。冰冷的、裹挟着泥土与草木腥气的风猛地灌入,将殿内残留的血腥、药气、梅雪残香彻底搅散。
陆九渊抱着沈惊澜,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却已支离破碎的琉璃,一步踏出这金碧辉煌的炼狱。
殿内,长公主依旧立于窗边,背影孤绝。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那枚赤金护甲轻轻拂过窗棂上那道被她刮出的深刻划痕。胭脂红的袖口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溅落的墨汁般的暗色污渍,悄然洇开。
萧韫负手立于书案旁,目光穿过洞开的殿门,落在陆九渊抱着沈惊澜、消失在风雨长廊尽头的背影上。靛青袍袖下,那只曾攥过墨玉玄蛇扳指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硬物轮廓。
他薄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唇形开合,无声无息。
唯有窗外风雨,呜咽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