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归舟启·旧梦澜
江南。
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惊澜混沌冰封的意识深处,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黑暗依旧粘稠,冰冷刺骨。额角的伤口如同永不熄灭的炭火,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带来灼穿颅骨的剧痛。掌心那被剜走的空洞,如同通往地狱的豁口,冰冷地吮吸着残存的生命力。混沌中,那场金殿血污、那场焚天业火、那声撕心裂肺的“哥——!”……无数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摇摇欲坠的神魂。
然而,“江南”二字,却像一缕微弱却执拗的暖风,穿透了这无边的冰寒与绝望。
水……
不是冰冷的药汁,不是滚烫的秽物。是温润的、带着水汽的、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的……水汽?
光……
不再是金殿幽暗的烛火,不是暖阁昏黄的羊角灯。是明亮的、晃动的、如同碎金般洒落的……波光?
摇……晃……
身体不再僵硬地钉在冰冷的床榻。一种奇异的、带着韵律的、如同摇篮般的……晃动感?
混沌的黑暗被这陌生的感知撕开一道缝隙。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鱼,艰难地向上浮游。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起一丝缝隙。
刺目的光!白晃晃的!带着水汽的湿润!瞬间涌入!
她下意识地想要闭眼,却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瞳孔骤然收缩!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斑跳跃!过了许久,视线才勉强聚焦。
头顶!不再是雕梁画栋的承尘!而是……一方素净的、微微拱起的……舱顶?深褐色的原木纹理清晰可见,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水腥气的桐油味道。
光线!是从一侧敞开的……窗?不,是舷窗!圆形的、糊着半透明的明瓦!窗外!不再是宫墙殿宇的森严剪影!而是……流动的!晃动的!大片大片……晃眼的白!
水!是水!无边无际的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碎金!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船!她在船上!
身体随着水波的涌动,微微摇晃。每一次摇晃,都牵动着额角的剧痛和掌心的空洞,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眩晕。但……这摇晃……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
“咯吱……咯吱……”
船身木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古老的歌谣,清晰传入耳中。还有……哗哗的水声!不是暴雨倾盆的狂暴,而是温柔的、持续的、如同母亲低语的……水流声!
江南……水路……归途……
破碎的念头如同水泡,在混沌的识海中浮起。
“咳……咳咳……”喉咙深处干裂的灼痛让她忍不住呛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
“水!快!温水!”一个粗粝沙哑、带着浓重市井口音的声音猛地响起!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
是陆九渊!
沈惊澜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瑟缩!却被一只滚烫、粗糙、带着厚茧和淡淡劣酒气息的大手稳稳扶住了肩头!力道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却似乎……多了一丝刻意压制的僵硬?
“慢点……慢点喝……”那声音压低了,嘶哑中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一只粗陶水杯抵到唇边。杯沿带着缺口,触感粗粝。温热的清水缓缓流入干裂的口腔,带来一丝短暂的、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的舒缓。
她艰难地吞咽着,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只扶着她肩头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伤痕,手背上……一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刮痕清晰可见——正是她昨日垂死挣扎时,指甲狠狠刮过留下的印记!而在那刮痕上方寸许……指根处……那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陈旧疤痕……再次撞入眼帘!
是他!
那个在火海外围挥舞门板的魁梧身影!那个被哥哥用生命托付的“陆九”!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悲恸与复杂的情绪如同狂潮般汹涌!喉咙深处再次涌起腥甜!她猛地别开头,抗拒地避开那杯水,也避开了那只手!
陆九渊的手僵在半空。粗陶水杯里的水微微晃荡,溅出几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赤红的眼底闪过一丝被刺痛般的惊惶和无措,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如同困兽般的焦灼覆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哑气流。
“夫人心神未定,九哥,莫要强求。”
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适时地滑入这凝滞的空气。
周砚白。
他不知何时已立于舷窗旁。月白暗云纹的直裰纤尘不染,在船舱内流动的水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玉泽。他手中端着一只素白瓷杯,杯口热气袅袅,清冽的梅雪寒香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船舱内淡淡的桐油和水腥气。
他缓步走近,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惊澜苍白破碎的脸上,仿佛未曾看见她眼中的抗拒与陆九渊的狼狈。“此茶性温,清心宁神,夫人不妨浅啜一口。”他将瓷杯轻轻放在沈惊澜枕边的小几上,并未强递。
那清寒的气息拂过鼻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稍稍抚平了她胸腔内翻腾的血气与惊悸。她涣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杯清茶上。澄澈的茶汤在素白的瓷杯中微微荡漾,映着舷窗透入的粼粼水光,如同盛着一泓流动的寒玉。
江南……梅雪尖……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金殿之上那方青玉扁盒!那场血污!那枚被剜走的、带着不祥暗红的铜屑!戾气深重……非寻常俗物……它去了哪里?被谁掌控?那黄院正……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脏!比身体的剧痛更甚!
“呃……”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抗拒,身体再次向后瑟缩,那只被白布紧裹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隔着布帛死死抠抓着掌心那片冰冷的虚无!
“夫人,”周砚白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入她混乱的识海,“江南水暖,旧宅安宁。此去……远离纷扰,静养为宜。”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舷窗外浩渺的江面,“故园草木,或有……安魂之效。”
故园……草木……
混沌的识海中,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一圈涟漪无声荡开。
“澜儿!快看!这株绿萼开得多好!”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如同穿透时光的箭矢!
阳光明媚!暖风熏人!雕花精致的江南庭院!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枝头点点绿萼如同碧玉雕琢!在春风中微微颤动!
一个穿着靛蓝劲装、眉目英挺的少年!正攀在一株老梅的枝桠上!手中拈着一朵刚刚绽放的绿萼梅花!笑容灿烂!如同这春日暖阳!
“哥!你小心点!”树下!穿着鹅黄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仰着头!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小手紧紧攥着裙角!
“怕什么!你哥我身手好着呢!”少年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梅花!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将带着清香的绿萼轻轻簪在小女孩的发髻上!指尖拂过她柔软的发丝!笑容温暖宠溺!
“好看!我们澜丫头最好看了!”
哥……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意识!眼前明媚的春光、少年温暖的笑容、绿萼的清香……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轰然碎裂!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狠狠刺入灵魂深处!
“呃啊——!”一声被强行扼在喉咙深处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悲鸣!沈惊澜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额角伤口瞬间崩裂!新鲜的、滚烫的血液如同断线的珠子!沿着苍白如纸的脸颊疯狂滚落!那只被紧裹的左手!在剧痛的刺激下爆发出垂死般的巨大力量!五指死死抠抓着厚厚的白布!指甲深陷!仿佛要将那包裹下的、如同地狱烙印般的伤口连同自己的手掌一同撕碎!
“澜丫头——!!”陆九渊目眦欲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扑上前!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再次死死按住她疯狂挣扎的双肩!试图将她从这无边的悲恸中强行拖拽出来!“别动!别动!伤口!伤口裂了!”
混乱!挣扎!剧痛!悲恸!
船舱内只剩下沈惊澜压抑的呜咽、陆九渊粗重的喘息、以及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的“咯吱”声。
周砚白静静立在舷窗旁。清冽的梅雪茶香无声地萦绕。他温润的目光落在沈惊澜因剧痛和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向舷窗外那奔流不息、在阳光下碎金闪耀的浩渺江水。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尚未饮尽的梅雪尖。澄澈的茶汤在素白瓷杯中微微晃动,映着他眼底深处那片沉凝如渊、却又仿佛暗流涌动的寒潭。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江南……旧宅……
故人……安魂……
他薄唇微启,无声地呷了一口清茶。冰冷的茶汤滑入喉间,带来一丝微涩的回甘,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冷冽杀意?
那杀意并非针对舱内任何人。而是穿透了这摇晃的船舱,穿透了浩渺的江水,遥遥指向……那依旧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的、金碧辉煌的……宫阙深处。
船舱角落的阴影里,一只通体漆黑、仅有拇指大小的乌木小盒,静静地躺在杂物之中。盒盖上那枚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玛瑙钮,在舷窗透入的粼粼水光下,幽幽闪烁着诡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