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血·寒玉台
冷。
不是枯井深处那种浸透骨髓的阴湿粘稠，也不是街市寒风刮过赤裸皮肤的粗粝砂砾感。而是一种……从骨髓最深处渗出来的、被锦绣绫罗强行包裹住的……冰！寒！
沉舟坐在凝香阁那张巨大的、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沿。身上那件俗艳的、绣着鸳鸯戏水的薄纱寝衣，如同第二层皮肤，冰冷、滑腻地紧贴着伤痕累累的躯体。纱质轻薄，几乎透明，根本无法御寒。冰冷的空气如同无形的毒蛇，顺着纱衣的缝隙钻入，舔舐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缠绕着每一道狰狞的旧伤新痕。
左肋下那片深蓝色的冰晶烙印，在昏暗的烛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微芒。裂纹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冰晶深处被强行冻结的剧痛，带来一阵深沉的、粘稠的钝感，如同冰锥在缓慢地搅动内脏。胸前那片烙印区域，恒定而冰冷的搏动感如同嵌入心脏旁的寒铁，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微微垂着头。湿漉漉的长发早已被暖阁的炭火烘干大半，如同浓密的黑色海藻，散乱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空洞的玄眸望着自己赤裸的、踩在冰冷地板上、冻得青紫、布满新旧伤痕的双足。脚踝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暗红的冰晶在烛火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暖阁里熏笼的炭火跳跃着温暖的红光，鹅梨帐中香混合着脂粉的甜腻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但这暖意与香气，如同隔着一层万载玄冰的壁障，无法渗透半分。她只觉得冷。一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无法被任何外物驱散的……死！寂！之！寒！
也就在这冰冷的死寂中。
“吱呀——！”
一声刺耳的、带着谄媚与急切的摩擦声！凝香阁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
金玉凤那张涂脂抹粉、如同发面馒头般的胖脸挤了进来！细长的丹凤眼里闪烁着混合着巨大恐惧与更加炽热贪婪的复杂光芒！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巨大托盘、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丫鬟。
托盘上。不是寝衣，不是汤药。
而是！
一套流光溢彩、几乎能晃瞎人眼的——赤！金！点！翠！头！面！ 金丝缠绕，累丝堆叠，镶嵌着大颗大颗的碧玺、猫眼、珍珠！凤钗的尾羽颤巍巍抖动着，如同活物！步摇的流苏垂下寸许长的金链，末端缀着鸽血红的宝石！在烛火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华光！
另一只托盘上！则是一套颜色更加浓烈、如同凝固鲜血般的——大！红！织！金！牡！丹！纹！云！锦！宫！装！ 料子厚重，光泽如同流淌的熔金！上面用金线银线绣满了层层叠叠、怒放争艳的牡丹！每一片花瓣都仿佛要燃烧起来！霸道！张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要将人吞噬的浓烈艳色！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小菩萨！你可真是妈妈的活财神！”金玉凤扭着水桶腰，几乎是扑到沉舟面前，脸上堆着夸张到扭曲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快！快！把这身行头换上！前头那些个王孙公子！眼睛都快望穿了！就等着瞻仰咱们新花魁的绝世风采呢！”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肥手，带着一股浓烈的花露水腥气，急！不！可！耐！地！抓！向！沉！舟！身！上！那！件！薄！纱！寝！衣！ 动作粗鲁蛮横，如同在剥一只待宰的羔羊！
指尖尚未触及！
沉舟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空洞的玄眸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海之下！一点猩红的火星如同被投入滚油！猛！地！炸！亮！ 一股混合着无边恨火与毁灭意志的冰冷杀意！如同被惊醒的毒龙！轰！然！辐！射！而！出！
“呃——！”金玉凤伸出的手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冰墙！猛地僵在半空！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冻结了整条手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肥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细长的眼睛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也就在这杀意即将燎原的瞬间！
沉舟胸前！那片裂纹密布的深蓝冰晶烙印！中心那点幽邃的冰蓝光芒！猛！地！亮！了！一！瞬！
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纯粹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寒核心的极致冰寒！如同无形的冰山！狠！狠！向！内！一！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奇异嗡鸣！猝然在沉舟识海深处荡开！
那股即将爆发的毁灭杀意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猛！地！凝！滞！ 随即！疯！狂！地！向！内！坍！缩！冻！结！ 眼中的猩红火星瞬间熄灭！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巨大的反噬之力让沉舟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嘴角却无可抑制地溢出一缕暗红的血线！混合着唇上残留的胭脂！如同妖异的血泪！缓缓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瞬间冻结成冰！
金玉凤看着沉舟嘴角溢出的血线，看着那双瞬间恢复死寂的玄眸，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贪婪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瞬间再次膨胀！恐惧？那点恐惧算什么！这丫头再邪性！还不是被那古怪的冰印死死压着？只要那冰印在！她就是自己手里最值钱的筹码！一座活的金山！
“哎哟！瞧瞧！这身子骨弱的！定是刚才冻着了！”金玉凤脸上的惊骇瞬间被更加夸张的谄媚取代，她猛地缩回手，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发生，对着身后的丫鬟尖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快！伺候姑娘更衣！梳妆！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丫鬟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上前。动作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沉舟那双死寂的玄眸，如同侍奉一尊随时可能碎裂的、布满裂纹的冰雕。
沉舟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丫鬟们将那件冰冷滑腻、如同凝固鲜血般的大红织金宫装套在身上。厚重的锦缎摩擦着刚刚被薄纱寝衣覆盖的伤痕，带来阵阵新的刺痛。金玉凤亲自上前，如同打扮一件稀世珍宝，将那些沉重、冰冷、闪烁着刺目华光的赤金点翠头面，一件件、粗暴地簪在她浓密的发间！沉重的金饰拉扯着头皮，带来一阵阵钝痛。
冰冷的金钗步摇垂在颊边，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大红宫装浓烈的色彩如同泼洒的鲜血，映衬着她苍白如冷玉的脸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如同祭品般的残酷美感。
梳妆完毕。
金玉凤退后两步，眯着眼睛，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她肥胖的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和贪婪，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币般的光芒。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这才是咱们怡红院该有的排场！该有的气派！走！我的小祖宗！让那些个凡夫俗子开开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倾国倾城！”
她伸出手，想要去搀扶沉舟的胳膊。
沉舟的身体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向后一缩。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冰冷距离感。
金玉凤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堆得更满：“哎哟！瞧瞧！还害羞了不是？走走走！妈妈亲自给你引路！”
她不再试图触碰，扭着水桶腰，如同开路的肉山，率先朝着暖阁外走去。两个丫鬟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一左一右，紧紧跟在沉舟身后。
沉舟缓缓站起身。
沉重的赤金头面拉扯着发根。冰冷的大红宫装如同沉重的枷锁，束缚着伤痕累累的躯壳。脚下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宫鞋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微微抬起脸。
空洞的玄眸望向暖阁外。
走廊尽头。隐约传来更加喧嚣的丝竹管弦声、男女放肆的调笑声、觥筹交错的碰撞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浑浊的、属于欲望与堕落的声浪。
她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
赤金的步摇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冰冷的宝石轻轻撞击着冰冷的脸颊。大红宫装的裙裾拖曳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爬行。
每一步落下。脚踝和小腿上凝结的暗红冰碴伤口被牵扯。传来阵阵迟滞的、如同锈刀刮骨的钝痛。左肋下冰晶覆盖的巨大伤口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残存的意志。
她走过长长的、铺着厚绒地毯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悬挂着俗艳的春宫图。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烈的脂粉香、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情欲的甜腻腥气。
走廊尽头。一扇巨大的、描金绘彩的屏风之后。
喧嚣的声浪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击！而！来！
金玉凤肥胖的身影猛地停在屏风旁，脸上堆起最夸张、最谄媚的笑容，如同即将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对着屏风后那喧嚣的声浪，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嘶吼：
“诸位贵客——！静一静——！”
“咱们怡红院！新晋的花魁娘子——沉！舟！姑娘！驾！到——！！！”
声音如同破锣刮擦！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整个大厅！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丝竹声骤停！
调笑声戛然而止！
酒杯碰撞声凝固！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 狠！狠！钉！在！了！ 屏风之后！那个缓缓转出的身影之上！
沉舟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侧。
赤金点翠的头面在无数烛火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华光！沉重冰冷的金饰如同王冠，也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大红织金的宫装如同流淌的熔岩！浓烈！霸道！将她苍白如冷玉的肌肤映衬得近乎透明！那张脸！在珠光宝气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如同九天玄女坠入凡尘！却又被遍布脸颊、脖颈的狰狞疤痕彻底撕裂！如同最完美的神像被砸出了亵渎的裂痕！更刺目的是！她左肋下那片宫装无法完全遮掩的、散发着幽幽寒芒的深蓝冰晶伤口！如同镶嵌在这幅绝世名画上的、最恶毒的诅咒烙印！
美！与！毁！灭！ 两种极致的冲突！在她身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令人窒息的碰撞！
巨大的惊艳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大厅！随即被更加巨大的、如同窥见禁忌般的震惊与贪婪所取代！无数道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贪婪地！放肆地！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道伤痕上刮过！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和亵渎的兴奋！
“嘶——！”
“天……天仙……”
“这疤……这冰……嘶……”
“值！太值了！金妈妈！开价！老子包了！”
喧嚣的声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以更加狂暴的姿态炸开！无数只手伸向金玉凤！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死死钉在沉舟身上！
金玉凤肥胖的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如同菊花盛开般的笑容！她得意地挥舞着肥手，唾沫横飞地应付着那些疯狂的竞价！
沉舟静静地站在喧嚣的漩涡中心。
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
空洞的玄眸缓缓扫过下方。
一张张因欲望而扭曲的脸孔。一双双被酒色浸染、闪烁着贪婪光芒的眼睛。伸出的、如同枯枝般的手。空气中弥漫的浓烈酒气、脂粉香、汗臭、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属于雄性荷尔蒙的腥膻气息。
这一切。如同隔着一层万载玄冰的壁障。模糊。遥远。无法在她死寂的意识中激起一丝涟漪。
她微微抬起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
五指！因巨大的痛苦和恨火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缝深处！那几点幽蓝的冰晶碎屑和暗红的粉末！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毒虫！猛！地！向！内！一！缩！ 一股毁灭性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剧毒气息的恐怖能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她！紧！握！的！拳！心！疯！狂！酝！酿！
也就在这能量即将失控的瞬间！
她胸前！那片裂纹密布的深蓝冰晶烙印！中心那点幽邃的冰蓝光芒！猛！地！再！次！亮！起！
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纯粹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寒核心的极致冰寒！如同无形的冰山！狠！狠！向！内！一！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奇异嗡鸣！猝然在她识海深处炸响！
那股即将喷发的毁灭性能量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猛！地！凝！滞！ 随即！疯！狂！地！向！内！坍！缩！冻！结！
巨大的反噬之力让沉舟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咙深处涌上更加浓烈的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嘴角却再次溢出一缕暗红的血线！混合着唇上残留的胭脂！如同妖异的血泪！缓缓滑落！滴落在她紧握的右手手背上！瞬间冻结成冰！
她缓缓垂下眼帘。
沾满血污胭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颤抖着，狠！狠！擦！过！自己沾满鲜红胭脂的唇瓣！
动作粗暴！如同要擦掉一层皮！
鲜红的胭脂混合着嘴角溢出的暗红血渍，在她苍白冰冷的脸颊上涂抹开一片妖异而绝望的……血！痕！
她不再看下方喧嚣的欲望之海。空洞的玄眸转向金玉凤。
金玉凤正唾沫横飞地应付着一个脑满肠肥、穿着锦缎袍子的富商，脸上笑开了花。
沉舟沾满血污胭脂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开合。一个冰冷、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入深潭，清晰地响起，穿透了喧嚣的声浪：
“我累了。”
金玉凤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她猛地转过头！细长的丹凤眼里瞬间爆射出巨大的惊愕与……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暴怒！
“累？！我的小祖宗！这才哪到哪……”她的话尚未说完！
沉舟已然缓缓转身。
拖着那身沉重冰冷、如同凝固鲜血的大红宫装。如同拖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扇巨大的、描金绘彩的屏风之后。走去。
赤金的步摇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冰冷的宝石轻轻撞击着冰冷的脸颊。大红宫装的裙裾拖曳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爬行。
一步。一步。
无视身后瞬间爆发的巨大哗然！无视金玉凤气急败坏的尖叫！无视那些伸出的、试图阻拦的枯手！
她穿过屏风。走过长长的、弥漫着脂粉酒气的走廊。如同穿过一条欲望的甬道。
最终。
她推开凝香阁那扇冰冷的雕花木门。
走了进去。
反手。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厚重的木门合拢。
将外面所有的喧嚣、贪婪、欲望、以及那令人作呕的浑浊气息……
彻底隔绝。
门内。
只剩下她一人。
与一身崭新的、带着浓烈他人气息的囚衣。
与一身无声泣血的伤痕。
与那胸前幽蓝死寂的冰晶烙印。
以及……
一片被强行镇压后的……
冰冷。
死寂。
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