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守拙感觉自己沉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剧痛。意识如同破碎的浮萍,时聚时散。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本被狠狠摔在青石台阶上的残书,书页在尘土中无助地翻飞,赵阙那张充满厌恶和暴戾的脸在眼前扭曲放大,家奴们狰狞的拳脚和恶毒的辱骂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干裂的嘴唇溢出。
紧接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注入他几乎冻僵的身体。这股力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暖意,所过之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冰冷的黑暗被一点点驱散。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昏黄的光晕。熟悉的霉味和药草味萦绕在鼻尖,身下是草铺的粗糙触感。他还在自己的窝棚里。
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草铺边、背对着他的一道清瘦身影。是齐先生。他正俯身在一个破旧的陶盆前,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着盆里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药气息的深褐色药汁,小心地擦拭着什么。
陆守拙顺着他的动作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齐先生擦拭的,正是他那本散落染血的残破《论语》!书页被小心地摊开在陶盆旁一块干净的粗布上,上面沾染的泥污和血迹大部分已被清洗干净,但纸张依旧显得脆弱不堪,边缘卷曲破损。齐先生的动作极其轻柔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用蘸了药汁的布巾,一点点浸润、软化那些干涸的血渍和污痕,再用干净的布轻轻吸去多余的水分。
陆守拙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想动,想看看他的书到底怎么样了,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稍微一动,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疼。
“醒了?”齐先生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停,专注地处理着书页上一处特别顽固的污渍。
“书…我的书…”陆守拙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焦急和恐惧。
“书在。”齐先生简单地回答,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损了些,但字迹未毁,神髓犹存。待阴干后,小心装订,还能读。”
陆守拙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了一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躺在那里,感受着身体内部那股温和力量仍在持续流转,修复着受损的筋骨脏腑。暖意包裹着他,驱散了噩梦般的冰冷。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淤青和伤口,已经被仔细清理过,敷上了散发着清凉药香的草药,并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是齐先生救了他。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在救他的书。
“阿婆…”他忽然想起,挣扎着想扭头去看角落。
“阿婆服了安神的药汤,刚睡下。”齐先生终于处理完最后一页书,小心地将所有书页按顺序叠好,放在一旁干净的粗布上阴干。他转过身,拿起一块温热的湿布巾,走到陆守拙身边,动作自然地替他擦拭脸上残留的血污和冷汗。
温热的布巾触及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陆守拙看着齐先生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
“为了一袋米,一本书,值得吗?”齐先生一边擦拭,一边淡淡地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陆守拙沉默了。值吗?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提醒他昨日在赵府门前遭受的屈辱和毒打。米没了,书差点毁了,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看起来,愚蠢至极。
但…他脑海中闪过阿婆枯槁的面容和强装的笑脸,闪过那本残书在无数个孤寂夜晚带给他的慰藉和力量,闪过赵阙那轻蔑地将书摔在台阶上的动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
“米…是阿婆的命。”他声音哽咽,眼眶发热,“书…是爹娘留下的念想,是我的…道理。”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带着血泪的沉重。
“道理?”齐先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你的道理,就是把自己送到别人拳头底下,任人践踏?”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在陆守拙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更疼的是齐先生话语里那冰冷的现实。
“我…我只是想要个说法!”他嘶声道,带着不甘和委屈,“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东西?凭什么可以不讲道理?!”
“凭什么?”齐先生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凭他们拳头比你硬,凭他们站在朱门之内,凭这青萍镇的天,姓赵。”
残酷的事实,被齐先生用最平静的语气揭开,血淋淋地摆在陆守拙面前。
陆守拙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比身体的疼痛更甚。是啊,凭什么?就凭他们强!道理?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的道理,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滑落。是疼痛,是屈辱,更是对自身渺小和世界不公的深刻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
看着少年无声的泪水和眼中翻涌的痛苦与迷茫,齐先生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温热的布巾轻轻放在陆守拙额头上,然后走到那堆阴干的书页旁,拿起针线,开始极其细致、极其缓慢地将散落的书页重新装订起来。
针线穿梭在泛黄的纸页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过了许久,当陆守拙的情绪稍稍平复,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时,齐先生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诵读古老的经文:
“柴薪欲燃,需有火种。道理欲明,需有力量。”他顿了顿,手指拂过刚刚装订好的、依旧残破却重新恢复完整的书卷封面,“空有道理而无护道之力,如同怀抱明珠行于暗夜,徒惹觊觎,反招祸端。”
他将装订好的书,轻轻放在陆守拙枕边。
“你的道理,在书里,更在持书人的心里。但要让这道理立得住,传得开,光有‘心’还不够。”齐先生的目光落在陆守拙脸上,深邃如渊,“你需要力量。不是去欺凌他人的力量,而是守护你心中道理的力量。”
“守护…道理的力量?”陆守拙喃喃重复,迷茫的眼神中,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挣扎闪烁。
“嗯。”齐先生微微颔首,看着少年眼中那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缓缓道,“想知道,如何点燃你心中的那一点火种吗?”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齐先生清癯的面容和陆守拙枕边那本重新合拢、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残书。窝棚外,深秋的寒意依旧,但这一方陋室之内,似乎有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正在微弱的火光中,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