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内,时间在炉火的微光和弥漫的药味中缓缓流淌。熹微的晨光再次透过缝隙洒落,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草铺边少年沉静而专注的面容。
陆守拙闭目盘坐,身体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他全部的意念,都沉入了体内那片正在经历翻天覆地变化的“废墟”之中。
丹田处,那点微弱的青色光点,如同初生的星辰,在“养”字真意和识海中流淌的圣贤经文共同滋养下,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意念引导着这丝蕴含着“养”之生机的温润力量,如同最精妙的织工,以圣贤阐述的“正心诚意”、“以直养气”之道为经纬,极其缓慢、一丝不苟地“编织”着全新的脉络。
这过程缓慢得令人发指,痛苦却深入骨髓。每一次意念引导生机流淌过那些断裂弥合之处,都伴随着如同刮骨疗毒般的剧痛和经脉被强行拉伸、重塑的撕裂感。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单衣,在寒冷的窝棚内凝结成冰,又被他身体内部散发的微弱热量融化,周而复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哼。
他清晰地“内视”着:那些原本如同干涸河床、布满裂痕的旧有经脉,在温润生机的浸润和圣贤道理韵律的引导下,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断裂处被一种散发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的、全新的“物质”所替代、连接。这种“物质”并非血肉,也非金石,而是一种蕴含着纯粹“理”之韵律、与浩然正气天然契合的能量通道雏形!
这就是…文脉!
虽然只是雏形,虽然只重塑了微不足道的一小段,但陆守拙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小段新生文脉的坚韧与通畅,远非之前的凡俗经脉可比!它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承载、运转浩然正气而生!当那丝微弱的温润生机流淌过这段新生文脉时,不再是之前的滞涩与剧痛,而是如同清泉流过光滑的玉管,顺畅无比,甚至隐隐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悦耳的、如同金石相击般的清鸣!
叮…
这声清鸣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响彻在陆守拙的识海深处!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声天籁!伴随着这声清鸣,他丹田处那点青色光点猛地一颤,光芒似乎明亮了一丝丝!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浩然正气,自发地从丹田涌出,顺畅地流入了那一段新生的文脉之中!
虽然只有一丝,虽然只流转了短短一寸,但这意味着——他重新拥有了引动、运转浩然正气的根基!尽管这根基脆弱如初生的幼苗,却代表着希望的火种,真正开始重新燃烧!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身体的剧痛!陆守拙强忍着激动,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这缓慢而神圣的重塑过程中。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要将全身破碎的经脉尽数重塑为坚韧通畅的文脉,需要难以想象的时间、毅力,以及对“养”字真意和圣贤道理的深刻体悟。
草铺上,阿婆缓缓睁开了眼睛。经过一夜的休息,在三阳草残余药力的滋养下,她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勉强坐起身了。
她第一眼就看向盘坐在角落的孙儿。看到陆守拙那苍白却沉静的面容,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气息,阿婆枯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慈爱和心疼。
炉火快要熄灭了,窝棚内温度下降。阿婆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挪下草铺,想要去添些柴火。她的动作笨拙而艰难,每挪动一步都气喘吁吁。
就在她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去够角落里那堆所剩无几的柴禾时,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
“啊!”阿婆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而她扑倒的方向,正是陆守拙盘坐的地方!
陆守拙此刻心神完全沉浸在体内重塑文脉的关键时刻,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阿婆的惊呼和跌倒,他竟毫无察觉!
眼看阿婆枯瘦的身体就要撞在陆守拙身上,极有可能打断他这凶险万分的重塑过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直静静躺在陆守拙怀中的那本残破《论语》,封面那个模糊的“论”字,骤然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柔和的青色光晕!
这光晕并非爆发性的力量,而像是一层无形的、极其温柔的屏障,瞬间出现在阿婆即将撞上的位置!
噗!
阿婆枯瘦的身体如同撞进了一团温暖而富有弹性的棉花里,下坠的势头被这层柔和的屏障稳稳托住,没有发出任何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惊动沉浸中的陆守拙分毫。
阿婆惊魂未定,茫然地抬起头。她并没有看到什么屏障,只感觉刚才似乎被一股温暖的力量轻轻扶了一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陆守拙怀中那本微微发光的残书上。
那温润的青色光晕,如同拥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和…孺慕之情,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升起。仿佛这本书,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是她灵魂深处某种缺失的呼唤。
鬼使神差地,阿婆忘记了摔倒的惊吓,忘记了添柴,她颤抖着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轻轻抚上了那本残破书籍的封面。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触碰到那个散发着微光的“论”字时——
嗡!
残书再次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温柔的颤鸣!
这一次,颤鸣中蕴含的不再是磅礴的力量或深邃的道理,而是一种…如同游子归家、倦鸟归巢般的孺慕与依恋!一股温暖、柔和、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气息,顺着阿婆的指尖,缓缓流入她枯槁的身体!
阿婆浑身剧震!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她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沉疴带来的隐痛,在这股暖流下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散!一股久违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舒适与活力,如同甘泉般滋润着她干涸衰败的身体!她那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清澈明亮了一丝丝!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她的脑海中,仿佛响起了一个遥远而模糊、却又无比亲切慈祥的声音,如同母亲温柔的哼唱,如同师长谆谆的教诲…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宁与祥和,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
泪水,无声地从阿婆眼中滑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本书…这本书在回应她!在…滋养她!在…呼唤她!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陆守拙身边,枯瘦的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抚摸着那本残书的封面,感受着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洗涤着她的沉疴,滋养着她的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幸福,充盈着她的心房。
与此同时,距离青萍镇百里之外。
官道之上,行人绝迹。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冷煞气,如同移动的寒潮,笼罩着方圆数里的范围。所过之处,草木凋零,虫豸僵毙,连天空都仿佛阴沉了几分。
在这片死寂阴寒的中心,是一顶由四名全身笼罩在黑袍中、气息冰冷如同尸体的轿夫抬着的巨大黑色轿辇。轿辇非金非木,材质似骨似玉,通体漆黑,雕刻着无数扭曲哀嚎的鬼面,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
轿辇内,宽大的黑袍身影如同磐石般盘坐。两点幽绿色的鬼火在兜帽的阴影下无声跳跃。正是阴煞门主!
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
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遥遥“望”向了青萍镇的方向。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带着古老书卷气息和某种…温暖生机的波动!这波动虽然一闪即逝,却与他从杜阎描述中感知到的、那本残书最后爆发“仁”力时的气息同源,却又更加内敛、更加…温和?
“有趣…”沙哑干涩的声音在死寂的轿辇内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沉寂的圣物…竟被一个行将就木的凡俗老妪…引动了生机共鸣?”
他缓缓抬起一只笼罩在黑袍下的手。那只手枯瘦如同鸟爪,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指甲尖锐乌黑。
“加速。”冰冷的声音如同谕令。
“是!门主!”轿辇外,传来轿夫毫无感情波动的回应。
抬着巨大黑色轿辇的四名黑袍轿夫,脚步陡然加快!他们的动作僵硬却迅捷无比,每一步踏出,脚下坚硬的路面都无声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黑霜!整支队伍的速度瞬间提升了一倍,如同一道贴着地面飞掠的黑色闪电,裹挟着更加浓重的死亡阴云,朝着青萍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窝棚内,陆守拙沉浸在文脉重塑的剧痛与新生文脉带来的微弱清鸣喜悦中。阿婆沉浸在残书带来的温暖滋养与灵魂安宁中。他们尚不知晓,一场足以冻结灵魂、毁灭一切的恐怖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这方刚刚燃起微末希望的陋室,席卷而来!
金石初鸣,文脉方生。然阴云蔽日,寒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