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飘了三年。
初火聚落的焦土早已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灰黑色“菌雪”永久覆盖。踩上去没有松软感,只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踩在无数细小昆虫甲壳上的“簌簌”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灰烬的焦苦、金属锈蚀的腥气、以及无处不在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致幻甜腻的银紫药草香。
锈铁医院,这座由棺椁残骸强行拼接的钢铁巨兽,在三年时光的侵蚀和菌雪的覆盖下,非但没有破败,反而与这片死寂的土地融为一体。暗红色的厚重锈迹如同活体的苔藓,覆盖着扭曲的金属墙壁、高耸的拱顶和粗粝的廊柱,锈迹深处偶尔会闪过细微的、如同血管搏动般的暗沉光泽。医院唯一的入口,那扇由巨大青铜棺盖扭曲焊接而成的拱形大门,如同巨兽永不闭合的口腔,散发着消毒水、陈年血锈和药草清香混合的冰冷气息。大门上方,“无证行医·陆”的牌匾被菌雪覆盖又融化,字迹在锈蚀中愈发深刻狰狞。
医院内部深处,一间由巨大青铜棺椁内部空间改造的“药剂调配室”。
空气冰冷,弥漫着更浓郁的银紫药草清香,混杂着金属的冷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墙壁是原始的、覆盖着暗红锈迹的青铜棺壁,上面残留着被强行抹平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古老守护纹路。没有窗户,光源来自墙壁上几盏镶嵌在锈蚀金属罩里的、散发着不稳定青白色冷光的菌蚀苔藓灯。
石仔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同样由青铜板粗糙焊接的工作台前。曾经燃烧着守护火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被灰烬浸染的麻木和疲惫。三年时光和菌雪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鬓角过早地染上了灰白。他的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仅存的左手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工作台上堆满了东西:一捆捆叶片流淌着银紫光晕、根须沾满菌雪的活络草;一堆堆晒干的、散发着更浓郁致幻气息的迷心藤花苞;还有各种研磨钵、滤网、扭曲的金属导管和一个不断冒着低温蒸汽、由废弃菌蚀动力核心改造的蒸馏釜。
石仔左手拿起几株新鲜的活络草,手指熟练地捻下叶片,丢弃根茎。叶片在他指尖渗出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银紫色汁液。他将叶片丢进冰冷的青铜研钵,拿起沉重的青铜杵,开始缓慢、稳定、一圈圈地研磨。
“咕…咕…”
粘稠的汁液在杵下被挤压出来,发出沉闷的声响。研钵内部很快汇聚起一小滩不断搏动、散发着梦幻光晕的银紫色粘稠液体。浓郁的、令人精神一振又隐隐眩晕的香气弥漫开来。
石仔面无表情,用特制的骨勺舀起一勺研磨好的活络草汁液,滴入旁边一个连接着蒸馏釜的复杂玻璃器皿中。器皿内已经盛放着大半罐经过初步蒸馏提纯的、更加粘稠、光泽更加深邃的迷心藤萃取精华。活络草汁液滴入的瞬间,与迷心藤精华接触——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
两种液体并未立刻融合。银紫色的活络草汁液如同活物般在深紫色的迷心藤精华表面滚动、收缩,形成一颗颗细小的珠状液滴,抗拒着融合。但石仔毫不意外,他左手拿起一根细长的、顶端镶嵌着暗红色晶石的骨针(这是用被青铜化的菌索残骸打磨的),小心翼翼地探入混合液中,轻轻搅动。
随着骨针的搅动,暗红晶石散发出微弱的、带着契约禁锢气息的波动。两种剧烈排斥的液体在这波动下,如同被驯服的毒蛇,开始极其缓慢、艰难地融合。最终形成一种粘稠如蜂蜜、内部流淌着银紫与深紫双色螺旋纹路的奇异液体。
镇痛签原液。
石仔将融合好的原液用特制的滴管吸取,小心翼翼地滴入工作台旁一排早已准备好的、如同微缩版玉签的空白金属签胚顶端的微小凹槽中。
“滋…”
原液渗入签胚的瞬间,冰冷的金属签胚表面,立刻浮现出细密的、如同活体血管般的银紫色纹路!纹路微微搏动,散发出更浓郁的致幻清香。
一支“镇痛签”制作完成。
石仔麻木地将签胚插入旁边一个装满灰黑色菌雪的木盒中冷却固化。盒子里已经插着几十支同样纹路搏动的成品。他动作机械、精准,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三年里,他靠着这陆砚消失前烙印在他残缺意识里的、关于药草提纯和契约禁锢的基础知识,以及老张等人冒着被致幻和被菌雪下未知生物袭击的风险采集来的草药,硬生生摸索出了这套“制药”流程。这签,小剂量涂抹在疤痕上,能麻痹剧痛;稍一过量,或使用过频,就会坠入光怪陆离的幻觉深渊。它是这片废土上唯一的“止痛药”,也是锈铁医院存在的唯一“价值”。
“吱呀——”
药剂室沉重的锈蚀铁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菌雪寒气的风。
老张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用破旧菌丝布包裹的草筐,里面是新采集的活络草和迷心藤,草叶上还沾着新鲜的菌雪和泥土。他比三年前更加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和疲惫,胸口的暗红色疤痕在寒冷的刺激下隐隐作痛。
“石仔,今天的草…不太好采,” 老张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咳嗽,“西边那个矿洞区…雪下面的东西…动得更凶了,藤蔓差点缠住我的脚…”
石仔没有回头,只是麻木地点点头,左手伸向草筐,准备接过草药。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一支刚刚冷却好的镇痛签上。签体表面的银紫纹路如同呼吸般微微闪烁。
突然!
“砰!”
一声巨响从医院幽深曲折的通道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凄厉的、变调的哭喊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金属轰鸣!
石仔和老张同时一震!
“豆芽?!” 老张失声惊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他认得那个声音!
石仔麻木的眼神也猛地一凝,仅存的左手瞬间握紧了那支刚做好的镇痛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更加凄厉的哭喊迅速逼近药剂室!
“啊啊啊——!没用!都没用!它们在动!它们在吃我!!”
药剂室的铁门被猛地撞开!
豆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少年已经长高了一些,但依旧瘦弱得惊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眼窝深陷,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放大、涣散!他胸口的衣服被撕开,露出那片焦黑的肉瘤疤痕——此刻,那疤痕周围,赫然蔓延开一片跳动的、如同活体电路板般的粉紫色菌斑!
菌斑的边缘不再是静止的侵蚀痕迹,而是如同无数细小的、粉紫色的触须,正在皮肤下疯狂地扭动、搏动!每一次搏动,都让菌斑覆盖的皮肤向上微微隆起,如同下面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钻行!更恐怖的是,菌斑的中心区域,那些原本被疤痕压制的旧蚀洞,此刻正如同苏醒的微型嘴巴,不断开合着,渗出粘稠的、散发着甜腥腐败气息的粉紫脓液!
“药签!药签!” 豆芽如同疯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仔工作台上那些银紫纹路搏动的镇痛签,又猛地抓挠着自己胸口那片跳动的菌斑,指甲深陷皮肉,抓出道道血痕,混着脓液流淌。“我用了!我涂了好多!以前涂上就不痛了…现在…现在更痛了!它们在跳!它们在往里面钻!它们在…在吃我啊!!!”
他胸口的粉紫菌斑随着他的嘶吼,搏动的频率骤然加快!边缘的细小触须更加疯狂地扭动,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蛆虫!一个靠近疤痕边缘的蚀洞猛地张开,喷出一小股粘稠的脓液,溅在冰冷的青铜地板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耐药性!
这个冰冷的词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石仔和老张的心脏!他们看着豆芽胸口那活过来的、疯狂搏动的菌斑,看着少年眼中那超越恐惧的绝望,一股比三年前面对葬疫之喉时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豆芽!别抓!” 老张扑上去想抱住失控的少年。
“不!走开!它们醒了!它们醒了!” 豆芽猛地甩开老张,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药剂室更深处,那片被青白色菌蚀苔藓灯照亮的、更加幽暗的区域,发出更加绝望的嘶喊:
“药签没用!它们在耐药!它们在…在进化啊!!!”
就在豆芽绝望的嘶喊声中,在那片被幽暗笼罩的药剂室深处,靠墙摆放的一张蒙尘的、冰冷的青铜座椅上——
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一个半透明的、由微弱银紫光点构成的虚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虚影的轮廓修长、安静,穿着残破的医师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点深邃、冰冷、如同亘古寒潭般的暗金光芒,静静地“注视”着门口崩溃的豆芽、惊恐的老张,以及握着镇痛签、脸色惨白的石仔。
正是陆砚!
虚影缓缓抬起同样半透明的手,手中并无实物,却做出了一个握着东西的姿势,指尖虚点向豆芽胸口那片疯狂搏动的粉紫菌斑。
冰冷、沙哑、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如同从墓穴深处传来,清晰地响彻在弥漫着药草清香与绝望气息的冰冷药剂室:
“这次…”
“签你的…耐药性。”
豆芽的哭喊戛然而止。他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头,身体猛地僵住,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药剂室深处那个半透明的虚影,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
老张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石仔握着镇痛签的手剧烈颤抖,签体表面的银紫纹路疯狂闪烁。
窗外,灰黑色的菌雪无声飘落。覆盖着锈铁医院冰冷的墙壁,也覆盖着远处灰雪飘荡的、死寂的矿洞区。在那片区域的地表之下,被菌雪深埋的黑暗中,更多裹挟着文明残骸的菌蚀棺椁,正随着幸存者胸口疤痕的每一次耐药性灼痛…同步地、贪婪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