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水妖口中妖丹光芒暴涨,竟似要自爆拼命,玄珏与大白心头一凛,身形疾退,目光齐刷刷投向河伯。
来时路上,他们便忧心此节,也曾问过河伯对策。
彼时河伯只是捋须轻笑,言道:“若真如此,反倒好办。”
此刻看来,他非但早有准备,甚至乐见其成!
“哈哈哈哈!当真是天庭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河伯朗声长笑,不慌不忙自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带盖的黑陶罐,形制古拙,通体乌沉,比寻常农家陶罐更不起眼。
然而,当河伯口中念念有词,扬手将陶罐掷向那颗妖异光华流转的妖丹时,异变陡生!陶罐瞬间神光大炽,刺目难睁!
罐口处仿佛有无形吸力,罐盖自行翻开,精准无比地将那躁动欲爆的妖丹“嗖”地一下吸入其中,旋即“啪嗒”一声盖得严丝合缝。
妖丹被收,水妖立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浑身妖力如潮水般退去,庞大的身躯瞬间萎顿如泥。
失去了妖力支撑,它再也无法抵抗附着其上的三昧真火灼烧。
大白眼中寒芒一闪,手中玄黄剑高举,一道凌厉剑光劈下,将那焦黑挣扎的妖躯一分为二!
就在此时,玄珏眉心的竖眼倏然开启。
视野之中,那水妖的魂魄裹挟着怨戾之气,自残躯中挣扎腾起,竟似要扑向大白报复。
然而,两道漆黑冰冷的锁链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探出,如同灵蛇般瞬间缠缚住那凶魂。
又是他们!
玄珏再次看到了那两位装束一模一样的勾魂使者。
两位使者瞥见玄珏额间竖眼,明显一怔,旋即朝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不再耽搁,拉着那兀自嘶吼挣扎的水妖魂魄,转身便没入虚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珏心中微澜,却已无太多惊异。
神仙既存,地府当立,此乃天理循环,有何可怪?
不多时,水妖庞大的残躯便在熊熊三昧真火中化为飞灰,只余下一柄沉甸甸的黑水叉和一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哐当”掉落在地。
至于那方黑水河河神印,早被河伯悄然收起。
此刻的河伯,双手捧着那方神印,老泪纵横,口中絮絮叨叨,念诵着一篇悼文。
细听之下,字字句句皆是追忆逝者生平功绩。
细数完故友一生善行,河伯摩挲着神印,悲声长叹:“兄长啊兄长!你平生诸事皆善,唯……唯这识人之明,怎就如此糊涂!
弟早已明言,那鳄妖狼子野心,绝非善类!
兄长却……唉!如今,悔之晚矣!”
言毕,他忽又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痛快的杀伐之意:“兄长且安心去吧!弟已将这凶顽鳄妖伏法,为你……雪此血海深仇!”
看着河伯又哭又叹复又大笑,情绪激荡难平,玄珏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轻叹。
然而,一个巨大的疑惑随之涌上心头:这河伯与黑水河神,竟情深至此?可常言道,修行之人,需斩断七情六欲,方能得证大逍遥、大自在吗?如此浓烈的情谊,岂非与道相悖?
待河伯情绪稍定,玄珏将水妖遗落的黑水叉与乾坤袋收好,便上前一步,恭敬地将心中疑惑道出。
河伯闻言,拭去泪痕,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通透的笑意:“小友,我等与你等不同。天下山水之神,能居此神位者,大多并非靠自身苦修之功。
多是生前积德行善,死后感念上天,玉帝悯我等一生不易,方敕封为一地神只,命我等继续护佑一方水土生民。”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认命:“似我等这般山水之神,一身法力,泰半源自这山神印、水神印。任凭自身如何勤修苦练,修为增长亦是有限。
盖因我等多为死后封神,失了‘命’之本源,无法如你等生灵般,做到性命双修,性命合一。”
玄珏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河伯接着道:“然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如我等这般,自然也有我等的好处。
便如你方才所问,我等既无需忧虑情欲有碍修行,斩与不斩这七情六欲,也就无所谓了。长生久视,自有神位庇佑,无甚大碍。
至于逍遥嘛……”他环顾烟波浩渺的万里黄河,神情舒展,“守在这万里河疆之内,倒也还算自在逍遥。”
玄珏看了河伯一眼,心中暗忖:果然!这“上天封神”之路,所谓逍遥,终究是画地为牢!
在这万里黄河之内,自是逍遥,可一旦离了这黄河水脉呢?这逍遥,又有几何?
思虑翻涌,玄珏不禁再次轻叹出声:“长生,逍遥……此乃修道者毕生所求。
然而,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便要将所有情感尽数斩灭,化作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顽石枯木……这,真的值得么?”
“值不值得?”河伯轻笑一声,目光深邃如古井,“此问答案,只在各人心中。得失之道,有得必有失。
心中若存了挂碍牵绊,又如何能得大逍遥?古语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因天地无情无欲,视万物平等如一,故能得大逍遥。
又道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乃天道不绝,总留一线生机。
故而,有情无情,孰优孰劣?孰对孰错?又有谁能真正断言?”
玄珏被这番话说得思绪翻腾,一时难以理清。河伯却不待他细想,继续侃侃而谈:
“修道者常言欲逍遥于世,须斩灭七情六欲,是为‘太上忘情’。然则,‘太上忘情’,当真便是要斩尽七情六欲,做个绝情绝性、冷酷无心的怪物么?
太上老君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教化众生向善之心。
若说其无情,岂非荒谬?
故此,老君所言‘忘情’之情,绝非指人之常情、伦常之情,所指当是那蒙蔽本心、纠缠不休的私欲杂念、偏执情绪!
太上忘情,忘的是此等‘情’,以求心境澄明,至公无私,方能契合天道!”
河伯语气转沉,带着一丝悲悯与嘲讽:“可悲可叹者,是那些修行人,明明是自己心有挂碍,不得解脱,便以此为借口,硬说这‘情’是七情六欲之情,遂狠心斩断一切,做个无情无欲的活死人,自以为这便是道!殊不知,早已误入歧途!”
玄珏深以为然。若真个绝情断欲,与草木土石何异?人活于世,若没了念想追求,又与咸鱼有何区别?而这追求本身——无论是长生、逍遥、力量,乃至爱恨情仇——岂非就是“欲”?
修行者孜孜以求长生逍遥,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执着之“欲”么?
念头纷至沓来,玄珏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迷宫。
河伯见他剑眉紧锁,知其陷入思辨泥沼,便温言开解道:“小友,你如今方才凝丹化形,仙途漫漫,来日方长。
这等涉及大道根本的问题,大可徐徐图之,慢慢体悟。其中是非曲直,对错真伪,自有漫长岁月供你一一印证,不必急于此刻便求个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语气忽转凝重,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真正可悲可怜的,是那些自以为斩断了七情六欲,却终究未能触摸到真正逍遥境界的人!
七情灭,六欲绝,人无情无欲,浑浑噩噩,与草木牲畜何异?
空活数百载悠悠岁月,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枯槁麻木……此等长生,何其可悲?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怜!”
此言如晨钟暮鼓,轰然震响在玄珏心间!
他猛地警醒!
河伯说得对!未曾拿起,何谈放下?
未曾尝过世间百味,未曾经历情爱悲欢,便轻言舍弃,岂非暴殄天物,更如盲人摸象,根本不知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唯有真正品尝过,体验过,知晓其甘美,也明白其苦涩,然后才能明心见性,做出自己的抉择——是因其不好而自然放下,还是因其虽好却能不为所动,锤炼己心,不为外物所惑?
这不正是修行?
正如骊山老母,她或许早已推算出自己来寻师姐,恐为师姐风姿所迷。
然而老母并未阻拦,反而指点“利在西南”,让他径直前来。
想来,在老母这般大能眼中,唯有亲身经历,真正“拿起”,而后才能谈得上真正的“放下”。唯此,方是证得逍遥大道的坦途!
一念通达,玄珏只觉心中块垒尽消,豁然开朗!
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与通透感流遍全身。
那长久以来因敬畏天道、谨守规矩而小心翼翼、自我束缚的心境,仿佛瞬间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变得圆融自在,潇洒不羁,随心而行!
他并未立刻察觉,这番顿悟,已让他的道心境界,悄然跃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层次。
玄珏抬起头,双眸清澈明亮,神采飞扬,自有一股昂扬洒脱的气度自然流露。
河伯看在眼中,心中大为惊异,暗自赞叹:“古仙门下,果非凡俗!此等悟性,当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