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里那股子血腥腐朽的魔气还没散干净，陈默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他靠着冰凉的书架，左眼残留的剧痛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阵阵酸胀的余波，视野里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青灰色也正缓缓褪去。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粗糙，沾着墨渍和灰尘，微微发颤。
刚才那三条魔蟒噬来的恐怖威压，那獠牙滴落涎水的腥臭，那死亡的冰冷触感…都真实得像烙铁烫在皮肉上。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那个抱着破茶壶打盹的老头，只是…拂了拂袖子？弹了下壶壁？
然后，一切就没了。
像被抹布擦掉的污渍，连点渣都没剩下。
守阁老头重新蜷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里，抱着秃噜皮的紫砂壶，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又要去会周公，嘴角那点晶亮的口水摇摇欲坠。
陈默的目光，却死死钉在老头那双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上。刚才就是这双手，轻描淡写地拂去了蚀骨老魔的分神魔念，如同掸去窗棂上的一点浮尘。
那是什么力量？
不是厉无痕归墟剑的沉重如山，也不是狗剑仙静渊净世光的煌煌正气。那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静”。像深埋地底万载的寒铁，像古井里纹丝不动的水面，更像…像这剑阁里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故纸堆本身。
一种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看透一切虚妄浮华，只余下最本质、最核心东西的…“真”。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老头刚才那番话的回音：
“画得再丑，也是他心里那把剑的样子…就是一点实打实的‘真意’种子…”
“蚀骨老魔那套鬼蜮伎俩，最怕的就是这个‘真’字…”
“啥时候你画的小人儿，自己就能把那魔念鬼脸瞪回去…”
真意…真…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里那沓被魔爪惊扰过的涂鸦宣纸。上面那些比例失调的火柴棍小人，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那些狗爬般的批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那不是废纸，那是他的“剑”！是他心里那把还模糊不清、却真实存在的剑的影子！画得再丑，那也是他一点一点、用痛苦、用恐惧、用那点被点醒的“见真”苗头，描摹出来的“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不再去看那高深莫测的老头，也顾不上左眼的酸胀，一把抓起桌上那支秃毛的狼毫笔，也不管墨汁干没干，狠狠在破砚台里蘸了蘸，寻了张没画满的宣纸空白处，重重落下！
这一次，他不再去想《观剑谱》原图的丑陋，不再去想“笔锋凝不凝”，甚至不去想什么“剑意”。
他只想画！
画他心里那把剑！
画那柄悬于黑暗、孤高清冷的静渊！画它在魔气狂潮中不动如山的“静”！画它净化污秽时流淌的星河光辉！画它…它赋予自己这只左眼，那份痛彻心扉却又洞穿虚妄的“真”！
笔尖在粗糙的宣纸上疯狂游走！
墨迹淋漓！线条狂放！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模仿痕迹的、试图抓住“神韵”的涂鸦，而是完全由心而发、带着一股近乎发泄般炽烈情感的…泼墨！
一个扭曲、狂放、甚至有些狰狞的剑形轮廓在纸上显现！没有剑格，没有剑柄，只有一道撕裂纸面的、象征着静渊剑脊的粗重墨痕！墨痕周围，他用枯笔飞白，扫出无数狂乱的、如同罡风卷动云海的线条，那是静渊的孤高与寂寥！而在剑尖所指，他蘸饱浓墨，狠狠点下一点刺目的漆黑！那漆黑周围，又用极淡的墨色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晕，那是…净世之光的雏形！
画得毫无章法，丑得惊心动魄！像醉汉的狂草，像顽童的胡闹。
但陈默画得无比专注，无比投入！他所有的精神，所有对刚才那生死一刻的感悟，所有对“静”、对“真”的模糊理解，都倾注在这支秃笔和这张劣纸上！左眼的酸胀感在笔走龙蛇间似乎化作了某种奇异的助力，让他能“看”得更清，落笔更“真”！
他忘了肋下的伤，忘了蚀骨老魔的威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笔停。
陈默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浸透，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纸上那幅狂放不羁、墨迹未干的“大作”，自己都觉得有点眼晕。这…这也叫剑？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松，目光落在那幅涂鸦上的瞬间——
嗡！
左眼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热感再次涌现！但这一次，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温热的、如同被暖流包裹的悸动！视野并未被青灰色覆盖，反而异常清晰！
在他的注视下，纸面上那狂乱的线条、那浓淡的墨色，仿佛活了过来！那象征着剑脊的粗重墨痕，散发出一种沉寂如渊的厚重感；那狂乱的飞白线条，卷动着孤高清冷的意境；剑尖那点刺目的漆黑，仿佛连通着无垠的黑暗；而周围晕染的朦胧光晕，则流淌着净化万物的微弱生机！
更奇妙的是，这幅由他心血浇灌、倾注了全部“真”意的涂鸦之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凝练的“意”，正在缓缓凝聚、盘绕！这股“意”，不再依赖《观剑谱》帛书，不再模仿静渊印记，它源于陈默自身，源于他神魂中那点被点醒的破妄剑意，源于他此刻对“静”与“真”的理解！
它还很微弱，像风中残烛，像初生雏鸟的绒毛。
但它真实不虚！它就盘踞在那幅丑陋的涂鸦之上，带着陈默自己的烙印！
“汪！”一直趴在门口、懒洋洋舔爪子的哈士奇，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狗眼盯着那幅涂鸦，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带着一丝…惊讶？
角落里，破竹椅吱呀一声轻响。
守阁老头不知何时又睁开了半只眼，浑浊的目光扫过陈默汗湿的脸，又落在那幅墨迹淋漓的涂鸦上。他抱着紫砂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抽筋。
“嗯…”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抱着茶壶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皮重新耷拉下去，嘟囔声含混不清，却清晰地飘进陈默耳朵里：
“灰扫得…马马虎虎。”
灰？扫灰？
陈默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老头之前嘟囔过“剑阁的灰…是该扫扫了”！
难道…难道他说的“扫灰”，不是指真的灰尘，而是指…蚀骨老魔那些如同尘埃般烦人的魔念？！而自己刚才这幅倾注了“真意”的涂鸦，就是他口中的…“扫灰”？！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明悟，如同电流般窜遍陈默全身！
他看看自己那幅丑得别致的“大作”，又看看角落里重新响起鼾声的老头，再看看门口歪着狗头、眼神清亮的哈士奇，最后低头，感受着左眼深处那股温热平和的悸动，以及涂鸦上那丝微弱却真实的“意”…
“原来…是这样…”陈默喃喃自语，攥紧了手中那支秃毛的狼毫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修仙路，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不再犹豫，抓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涂鸦，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寻了块相对干净的角落，将《观剑谱》帛书和自己的“大作”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他重新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再次蘸饱了墨。
这一次，他的眼神无比专注，落笔沉稳。
他要接着“扫灰”。扫干净自己心里的灰，也扫干净这仙路上…所有魑魅魍魉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