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彤云如铅块般沉沉地压在朱雀城楼的檐角,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林淡下衙打马走过朱雀街,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碎玉般的雪沫,劈头盖脸地往他领口、袖口里钻。地上已积了层薄雪,马鞍鞯子也早被染成霜白,马蹄踏在冻得坚硬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惊得街边幌子上的雪团簌簌落下,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转过街角,一家茶汤铺子的竹帘半垂着,暖黄的灯光透过雪雾,在昏暗中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掌柜的正站在灶台边,手持铜勺慢悠悠地搅着大锅里的糜子粥,“咕嘟咕嘟”的声响混着远处“卖梅花糖瓜”的吆喝声,被呼啸的风雪揉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林淡好不容易回到府上,管家平生早已候在门口,见他回来,急忙上前开门,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老爷,扬州来人说要见您。”
“人呢?”林淡翻身下马,一边解着披风一边问道。
“在花厅。”
林淡快步朝着花厅走去。推开花厅的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他不禁变了脸色:“秦叔?怎么是你?”来人是秦断,家中武力值最高的护卫,常年跟在父亲林栋身边,父亲派他来送信,必定是出了大事。
秦断一见到林淡,立刻上前,神情焦急:“少爷,扬州出事了。”
“我爹怎么了?”话一出口,林淡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关心则乱。若真是父亲出事,秦断应该说府中出事,而非扬州。
果然,秦断赶忙说道:“老爷暂时没事。”
“坐,慢慢说。”林淡心中稍安,伸手示意秦断坐下,雪粒子敲在花厅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淡命人添了炭火,又亲自给秦断斟了杯热茶。秦断双手接过,茶盏在他粗糙的掌中微微发颤。
\"秦叔慢慢说,不急这一时。\"林淡温声道,目光却紧盯着秦断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
秦断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二少爷,老爷和三少爷怀疑,漕运总督和工部联手贪墨朝廷拨给修理河道的银子,并且还在官盐私卖,扬州府和淮安府怕是有不少官员都牵扯其中。”
“什么?”林淡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自从穿书以来,他从未如此震惊过。贪墨银子、官盐私卖,哪一桩都是牵连九族的重罪,这帮人胆子竟如此之大,简直无法无天!
“你从头说来。”
\"二少爷,这事说来话长。”秦断坐直身子,开始娓娓道来,“自打老爷调任扬州漕政同知,事情就有些不对劲。”
“不对?”林淡眉头紧皱,“哪里不对?”
“漕运记录和前任漕政同知。”秦断说道:“老爷在整理漕运过往记录时发现了异常。老爷上书工部询问相关事宜,可那封信就像泥牛入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回复。老爷起了疑心,多方打听才知道,前任漕政同知在收到罢免通知的当天,就急匆匆地启程回了老家。”
“当天就启程回了老家?”林淡神色凝重,“他没有亲眷细软?”
“听说刚上任的时候,他把亲眷都接到了扬州。但后来以老家父母年事已高,需有人照料为由,把夫人孩子都送走了,只留了个姨娘在身边。”
“确定吗?”
“确定,消息是小的亲自带人去打听的,千真万确。”秦断肯定地说道:“起初老爷按例查验近五年的漕运文书时,一切如常。老爷偶然发现,有一批从杭州出发,途经苏州的盐运船只,淮安府报给扬州的数量,和扬州报给苏州的对不上。\"
林淡神色严峻:“按照律例,转运官盐的船只,每经过一个新的辖地,都要由当地的漕运衙门快马回报上一辖地衙门,船只数量等详情,确保其安全。”林淡指尖轻叩桌面,问道:\"差了多少?\"
“差的并不多。”秦断道,“所以老爷也只是依例询问了淮安府漕运衙门,对方回复说有船不小心在渠水沟段触礁了,所以数量有所折损。”
“渠水?”林淡微微眯起眼睛,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地理信息,“可是南起扬州,北至山阳入泗水那段?”
“回少爷,正是!”秦断心中暗暗佩服,自家少爷不愧是高中状元的人,连如此偏僻的地方都了如指掌。
秦断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因这一段河道十分险峻,船只有所折损,起初老爷也没放在心上。但查阅了近两年的文书发现,这种'损耗'已经持续了至少六年,累计差额...\"秦断喉结滚动,\"每年两百万两不止。\"
花厅内炭火\"噼啪\"炸响,林淡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扬州地处运河枢纽,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淮安,若真有人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动漕粮官盐,背后牵扯的势力...
\"父亲可查出了什么端倪?\"
\"老爷发现所有报损都集中在渠水段。\"秦断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河道图铺在案上,\"就是这段三十里的险滩。按例,每有盐船过此,需由纤户拉纤,淮安府每年都会申请特别护槽银两。\"
林淡目光落在图纸上蜿蜒的墨线上。邗沟渠连接长江与淮河,水流湍急,暗礁丛生,确是事故多发之地。但若说年年都在同一段损失大量官盐...
\"护槽银两可有异常?\"
“有。”秦断回忆道:\"三月前,老爷察觉有异,命我和老三前去调查。我兄弟二人化妆成去铜山县投亲的灾民,从扬州沿着河路一路向北,先是遇见了大批逃难的纤户。”
“纤户们祖辈生活在运河两岸,替漕运衙门出工,负责修整漕渠的破损之处、疏通河道,逆水行舟之时,在两旁岸上辅以纤绳,将船拖过浅滩,是靠朝廷的护槽饷为生的,为何会逃难?”林淡不解地问。
\"这正是蹊跷之处!\"秦断说道:“朝廷每年都会拨护槽银,可纤户们说,护槽饷衙门的人十抽其四,说是叫出工税。纤户们维持不了生计,不得不逃生去。”
林淡眉头紧锁,十抽四?!就是大贪官和珅来了都不敢这么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