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厂长,”张西范终于开口,“厂规第十七条明确规定,凡盗窃工厂财物者,无论价值大小,一经查实,均需严肃处理。我作为保卫科科长,拿的是国家的俸禄,吃的是工人的血汗,职责所在,必须维护厂规的严肃性。这不仅是我的职责,也是对全厂辛勤工作的其他工人的公平交代。”
“职责职责,我知道是职责!”杨厂长有些烦躁地摆摆手,“可咱们厂子这么大,一万多号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老话糙理不糙!这些人,很多都是技术骨干,老师傅,培养一个容易吗?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一棍子打死,影响生产不说,人心也散了!队伍不好带!”
他带着几分恳切:“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张。这事儿啊,你得往回收一收,不能一刀切。真要是都按规章制度办事,一是一二是二,锱铢必较,那厂里一半的人都得挨处分!这厂子还怎么开?生产任务谁来完成?稳定压倒一切,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知道你刚来,想立威,烧把火,这没错。可这威,不是这么个立法。你把人都得罪光,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昨天你抓人,我这儿电话就没断过,都是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这个求情,那个施压,甚至还有人暗示我,说你这是在破坏大好生产局面。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捅了马蜂窝啊!”杨厂长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们偷的确实不是金山银山,或许在您看来是零星小物,不值一提。可这种行为,就是厂里的蛀虫,一颗老鼠屎能坏一整锅汤。今天他拿几颗钉子觉得没事,明天他拿几块铁皮觉得正常,后天呢?长此以往,聚少成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厂子的损失有多大?更重要的是,这种歪风邪气一旦蔓延开来,人心就坏了,队伍就不好带。到时候,谁还把厂规厂纪当回事?”张西范不疾不徐地反驳。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杨厂长一时语塞,他发现跟这个年轻人讲“人情世故”、“灵活变通”似乎有些对牛弹琴。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张西范:“小张啊,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次的事情,影响确实很大。念在他们大多都是初犯,又是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价值不高,不若……我们内部处理,批评教育为主,让他们写深刻检查,再扣除当月部分工资奖金,在全厂通报批评一次,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算是给我个面子,给那些车间主任一个交代,你看如何?这样既处理了人,也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张西范沉默片刻,看着杨厂长那张写满“通融一下,息事宁人”的脸,缓缓摇头:“杨厂长,规矩就是规矩,是高压线,碰了就必须付出代价。如果这次轻易放过,或者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以后厂规厂纪岂不真成摆设?其他人会怎么想?是不是觉得只要有领导求情,或者闹一闹,犯了错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我们厂的未来在哪里?”
“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犟呢!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杨厂长有些火,“你这是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背后都是一个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你让他们丢了工作,他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引发了社会矛盾,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西范语气依旧平静:“杨厂长,我没说要一刀切,让他们都丢了工作。具体怎么处理,保卫科会根据他们盗窃物品的实际价值、认错态度以及是否有立功表现(如检举他人)来综合评判,给出处理建议,上报厂委会。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这次必须用行动立起来,深入人心。否则,我这个保卫科长,也就真不用干了,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回家抱孩子。”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杨厂长盯着张西范看足足半分钟,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所取代。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怕是真的不好对付。
“行,行,我知道了。”杨厂长疲惫地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妥协,“具体怎么处理,你们保卫科拿出章程来,上报讨论。但是,小张,我还是那句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把事情做得太绝,给我,也给他们,更是给你自己,留点余地。”
“我明白,杨厂长。”张西范站起身,“您放心,我会秉公处理,也会考虑到实际情况,在厂规厂纪的框架内,给出最合适的处理方案。”
“嗯,去吧。”杨厂长挥了挥手,重新端起那大搪瓷缸子,一口气喝了大半,冰凉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
张西范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
看着张西范离去的挺拔背影,杨厂长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只觉得脑仁一阵阵地疼。
这小子,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儿头!软硬不吃!看来,这轧钢厂以后是别想消停。
张西范从办公楼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脚步沉稳地朝着保卫科走去。
杨厂长那套和稀泥的说辞,什么“凡事留一线”,在他听来不过是想让他息事宁人,别把火烧得太旺。
张西范心中冷笑,这“一线”的尺度,从来都该由强者来定。
他要的,是绝对的纪律和秩序,至于“人情”,那也得看对象是谁,看事情大小。
对付蛀虫,留什么线?那是等着堤溃蚁穴!
保卫科的门虚掩着,一股混杂着汗味、脚臭味还有隔夜饭菜的酸馊味隐约飘出。张西范脸上一变。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王二麻子略带谄媚的笑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人剔牙时发出的“啧啧”声,以及刘三胖那标志性的轻微鼾声。
张西范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王二麻子斜靠在破洞的藤椅上,一条腿跷在满是污渍的桌沿,手里拿着份不知猴年马月的旧报纸,看得摇头晃脑,嘴角还沾着黄乎乎的油星子。
刘三胖则仰着头,靠在斑驳的墙上酣睡,嘴巴半张,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下,在他那件本就看不出原色的褂子上又添一道深色印记。
角落里,一个瘦得像麻杆的年轻人,是李小猴,正缩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用一根黑乎乎的火柴棍儿掏耳朵,舒服得直哼哼。
整个保卫科办公室,窗户上糊着厚厚的尘垢,光线昏暗,地面上散落着烟头、瓜子皮,墙角甚至结些许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颓废气息。
听到开门声,王二麻子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把腿从桌上放下来,手里的报纸也慌忙往抽屉里一塞,谄媚的笑道:“哎呦,科长!您跟杨厂长谈完了?厂长对我们保卫科这次行动,肯定是赞不绝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