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议事厅的青铜漏壶刚滴完第七滴,周瑜的青布便服已被冷汗浸透了半片。
他立在案前,指节抵着刻满《六韬》的竹简,望着案后正擦拭吴钩的孙策——那柄剑是孙坚战死岘山时贴身的遗物,此刻在孙策掌心泛着幽蓝的光。
\"伯符,\"周瑜开口时喉结滚动,像含着块烧红的炭,\"江东六郡初定,山越未平,宗族观望。
您麾下有程普、黄盖等虎将,却缺能坐堂理案、安抚州郡的文臣。\"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竹册,封皮上\"江东名士录\"五个字被摩挲得发亮,\"张昭张子布,彭城名士,曾为陶谦辟为茂才;张泓张元伯,吴郡旧族,精于算赋;还有临淮鲁肃鲁子敬......\"
孙策的吴钩突然顿住。
他抬眼时,眉峰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亮得惊人:\"公瑾是嫌我待你不够重?\"
\"非也。\"周瑜将竹册推过去,指腹重重压在\"张昭\"二字上,\"当年齐桓公得管仲而霸,刘玄德有孔明而兴。
您要的是跨江而治,不是偏安一隅的郡守。
这些人若能入幕,江东钱粮可稳,民心可聚,山越之乱不剿自平。\"他声音渐沉,像击在战鼓上的闷雷,\"伯符可记得,去年在曲阿,顾氏家主推说'身染沉疴'不肯出迎?
若有张昭这样的人物镇着,那些缩在深宅里数粮的老东西,敢不把赋税按时送进府库?\"
孙策的手指缓缓抚过竹册,指甲在\"张昭\"处刮出一道浅痕。
他突然仰头大笑,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公瑾啊公瑾,你这哪是荐才,分明是在教我做霸主!\"他抄起竹册塞进腰间,吴钩\"噌\"地入鞘,\"今日便去张府!
你且看我如何请动张子布。\"
张昭的宅院在吴郡西巷,青瓦上还凝着晨霜。
门房刚要拦人,见是孙策的玄色披风扫过门槛,吓得连滚带爬去通传。
正厅里,张昭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他早听说\"小霸王\"杀严白虎时,亲自提刀砍了那贼首三十刀,此刻望着堂下立得笔直的年轻人,喉结动了动:\"孙将军今日......\"
\"张公。\"孙策突然单膝跪地,玄色披风在青砖上铺开如墨云,\"策年未弱冠,得父余荫据有江东,却不知如何让这六郡百姓吃饱饭、穿暖衣。
张公若肯教我,策愿以师礼待之。\"他从随从手里接过锦盒,打开是块羊脂玉,\"此玉是先父讨董时,洛阳百姓所赠。
策无他物,唯以赤诚相邀。\"
张昭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衣袖。
他盯着孙策膝下的青石板——那是他昨日还嫌\"粗陋\"的石面,此刻却被少年将军的诚意焐得发烫。\"将军请起。\"他颤巍巍伸手去扶,\"老朽虽不才,愿为江东计。\"
日头移过第三根廊柱时,张泓的府门前也响起了马蹄声。
孙策的随从捧着新制的算筹,那是用会稽竹特制的,每根都刻着\"吴郡赋\"三字。
张泓摸着算筹上的刻痕,突然仰头长叹:\"我早该知道,能在江东站稳的,从来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暮色漫进议事厅时,周瑜望着案前新添的三个蒲团——张昭的青衫,张泓的葛衣,还有鲁肃的素麻袍。
鲁肃正垂眼盯着自己的官印,那枚\"司马\"的铜印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他想起昨日在江边,周瑜拍着他的肩说:\"子敬的才能,不该困在渔舟上。\"此刻指尖触到印纽的纹路,像触到了某种滚烫的承诺。
\"鲁司马。\"孙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年将军倚着廊柱,手里还攥着半块张昭夫人送的桂花糕,\"明日起,你随我阅军。
水军的粮道,陆军的扎营,都要你拿主意。\"他忽然笑了,露出虎牙,\"公瑾说你能'镇得住千军,算得清粮草',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鲁肃猛地起身,官印撞在案角发出脆响。
他望着孙策眼中跳动的火焰,喉咙发紧:\"某定不负将军厚望。\"
千里外的幽州,陈子元正将最后一粒算筹拍在沙盘上。
窗外的雪越下越急,模糊了辽西的山川标记。
亲兵捧着新到的军报跪进来,他扫过\"袁绍分兵阳乐山\"几个字,指尖在\"阳乐\"二字上顿了顿,突然低笑出声。
笑声撞在结冰的窗纸上,惊得檐下寒鸦扑棱棱飞起——这笑里带着松快,带着几分看棋局将破的笃定,倒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的消息。
幽州刺史府后堂的炭盆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陈子元玄色深衣上,他却恍若未觉,指尖还压在沙盘上\"阳乐\"二字的刻痕里。
军报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袁绍分兵三万据阳乐山\"的墨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条吐信的毒蛇。
\"这袁本初,到底还是犯了兵家大忌。\"他屈指叩了叩阳乐山的沙堆,指节骨节发白——那处山隘虽能俯瞰辽西平原,却是个\"进无粮草依托,退无险关可守\"的绝地。
袁绍上月刚被乌桓断了渔阳粮道,此时分兵驻守无险可守的阳乐山,分明是把三万精兵推进了饿虎嘴。
\"传子龙。\"他突然扬声,声音里裹着冰碴子。
赵云掀帘而入时,铠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单膝点地,银枪斜倚在柱上泛着冷光:\"军师有令。\"
\"带两千轻骑去阳乐城北。\"陈子元抄起竹笔在沙盘上划出半道弧,\"每日辰时擂鼓,申时举旗,要让袁军以为你要攻城。\"他指尖顿在阳乐城南的缓坡,\"但记住,只虚攻,不硬打。\"
赵云眉峰微动,银盔下的目光陡然清亮——这是要把阳乐城变成诱饵。
他重重点头,铠甲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末将领命。\"转身时披风扫过炭盆,带起一缕焦糊的雪气。
\"再传汉升、高顺。\"陈子元扯下腰间玉牌拍在案上,那是刘备亲赐的\"调兵令\",\"领五千步卒去攻文丑的后营。\"他抽出短刀划开沙盘上\"文丑\"二字的沙堆,\"专砍炊灶,专烧辎重,要让袁军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他。\"
黄忠掀帘的手顿了顿,虬结的指节捏得刀把咯咯响。
他没说话,只把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气混着风雪涌进帐来。
高顺则扶了扶头上的铁盔,目光扫过沙盘时像在丈量每寸土地:\"末将定让文丑的营火,比星子灭得还快。\"
等两员大将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里,陈子元才从袖中摸出另一卷密信——是甘宁从渤海湾送来的。
信上\"楼船整备完毕,可夜渡无终\"的墨字还带着海腥味。
他捏着信笺走到窗边,哈出的白气在冰花上融出个小窟窿。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像要把天地都埋进棉絮里——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藏住船帆的影子。
\"去请甘兴霸。\"他对候在廊下的亲兵说,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甘宁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海水的咸涩。
他腰间悬着那柄染过十二股海盗血的环首刀,发绳是用船上的缆绳搓的,还沾着未擦净的桐油。\"军师。\"他抱了抱拳,粗粝的掌心蹭过案角,留下道淡褐色的油痕。
陈子元把密信推过去,烛火在两人之间晃了晃,将甘宁的脸分成明暗两半。\"无终城的粮栈,存着袁绍三个月的军粮。\"他指尖点在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了三遍的点,\"你带十艘楼船,今夜子时出发。\"他突然倾身,目光像淬了钢,\"船桨裹麻,火把藏在舱底,到岸前不许见半点光。\"
甘宁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向腰间的环首刀,刀镡上的鲨鱼皮被摸得发亮——那是他在南海剿匪时,老船工用最后一口气剥的。\"末将明白。\"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船板,\"若被发现......\"
\"没有若。\"陈子元打断他,手指重重按在甘宁手背,\"你是水鬼里的龙,袁军的斥候是旱鸭子。\"他松开手时,掌心里多了块虎符,\"这是主公给的'海上急行令',过了辽水,见官大三级。\"
甘宁捏着虎符站起身,铠甲上的鳞片在烛火下闪成一片银浪。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回头时眼角的刀疤被映得发红:\"军师,等烧了粮栈,我让人给您带两坛无终的枣酒——比荆州的烈。\"
门帘落下时,外面的雪突然大了,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陈子元望着甘宁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初见时这海盗首领在江边裸身挥刀的模样。
他低头拨弄炭盆里的红炭,火星子溅起来,在空气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光——这把火,该烧得袁绍连骨头都剩不下。
千里外的冀州,袁绍的中军帐里,沮授正捏着茶盏的手在发抖。
烛台上的牛油烛烧到了底,熔蜡在青铜盏里积成暗红的潭。
他盯着案上的军报,\"刘备军猛攻文丑营寨阳乐城北鼓声不息\"的字迹在眼前跳着,像无数把小锤子敲着太阳穴。
\"主公。\"他掀开帐帘,寒气裹着马粪味涌进来。
袁绍正歪在虎皮毯上打盹,胡须上还沾着酒渍。
听见动静,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腰间的玉珏撞出清脆的响:\"公与,可是前线有捷报?\"
沮授喉头一哽。
他上前两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酒坛碎片,\"主公,阳乐山的三万大军,粮草只够七日。\"他指着地图上那个红点,\"文丑的营寨被袭三次,炊具毁了七成。
更要紧的是......\"他突然压低声音,\"探马来报,渤海湾近日有楼船异动。\"
袁绍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抓过地图凑到烛火前,指尖在\"无终\"二字上戳出个洞:\"无终城的粮栈,可是存着三个月的军粮?\"
\"正是。\"沮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若粮道有失......\"他没说下去,帐外突然传来马嘶,惊得烛火猛地一跳,把袁绍的脸映得青灰。
\"公与,你说该如何?\"袁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袁家四世三公,不能折在这辽西的雪地里。\"
沮授望着他眼底的慌乱,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这个总爱把玉珏撞得叮当响的贵公子。
他抽出手,从袖中摸出卷着密信的竹筒:\"臣已联络并州的高干,可秘密送主公去壶关。\"他声音发紧,\"只需带亲卫三百,今夜就走......\"
\"胡闹!\"袁绍拍案而起,玉珏\"当啷\"掉在地上。
他瞪着沮授,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血丝:\"我袁本初统兵二十万,岂能临阵脱逃?\"
帐外的更鼓敲了三下,声音闷得像敲在棺材上。
沮授望着袁绍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嘴里发苦。
他弯腰捡起玉珏,用袖子擦了擦——那是袁逢临终前给的,刻着\"四世忠良\"。\"主公,臣不敢逼您。\"他把玉珏轻轻放在案上,\"但求您今夜派快马去无终城,查查粮栈的守卫......\"
\"知道了知道了。\"袁绍挥了挥手,又歪回虎皮毯上,\"明日让审正南去办。\"他闭着眼嘟囔,\"那老匹夫最会小题大做......\"
沮授退出帐时,雪粒子正顺着帐帘的缝隙钻进来,落在他后颈上,凉得刺骨。
他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营火,听见巡夜兵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转过帐角时,他瞥见中军帐的案角压着封未拆的信,火漆上\"审配\"二字被雪水浸得模糊——那是无终城送来的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