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陆村时,陈子元的靴底还沾着村口那片新翻泥土的湿痕。
陆信的婆娘端来荔枝蜜时,青瓷碗沿的糖渍在他眼前晃了晃——和村外土堆上未干的红漆,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
\"陈军师尝尝,我家蜜是今早现采的。\"老妇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蜜水晃出半圈涟漪,溅在他青衫上,甜腻得发苦。
陈子元垂眸时,余光瞥见她腕间有道暗红的勒痕,像被粗绳捆过。
\"陆村的蜜水,比新野的甜。\"他笑着接碗,指尖却轻轻叩了叩桌沿。
蔡琰立刻会意,将方才捡到的金砂往桌上一撒。
细碎的金粒滚过木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陆信的喉结动了动。
他腰间的玄铁令牌\"当啷\"撞在桌角——那枚刻着\"司金中郎将\"残字的令牌,原是曹操旧部掌管冶铁的信物,怎么会落在闽地村正手里?
\"这是...山涧冲下来的沙金。\"陆信扯了扯嘴角,目光又往村东青瓦院飘。
那边的木门依然紧闭,门缝里渗出的腥气更重了,混着蜜水的甜,直往人鼻腔里钻。
\"山涧沙金能养出这么精壮的护村队?\"陈子元端起蜜碗,碗底压着块凸起的陶片,磨得他掌心生疼。
他记得方才进村时,墙头上的青壮都背着玄铁箭簇,箭头泛着冷光,比刘备军中的制式箭还精良三分,\"陆村防备比新野城还严,莫不是真如陆武兄弟说的,常有探子?\"
陆信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刚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
陆武\"腾\"地站起来,弓背绷得像张满弦的箭,连指节都泛了白:\"是...是二牛喂马。\"
\"陆武兄弟不妨带在下看看马厩?\"陈子元放下碗,蜜水在碗底积成个小圆,倒映着陆武颤抖的眼尾。
青年的喉结动了动,手却死死攥住腰间短刀的刀柄——那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和石板下露出的官银封条纹路一模一样。
\"使不得!\"陆信突然拔高了声音,起身时带翻了椅子。
老妇吓得尖叫,蜜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蔡琰脚边。
陈子元弯腰去扶椅子,余光扫过陆信的裤脚——深灰粗布上沾着几点暗褐,是洗不净的血渍。
晚饭时分,陆信的婆娘端来半盆野菜粥。
粥里飘着几片发黄的白菜叶,米粒稀得能照见人影。
甄宓夹起筷子又放下,轻声道:\"村外的田垄看着肥沃,怎的连干饭都吃不上?\"
陆武猛地灌了口粥,碗沿磕得门牙发疼:\"好地都被县太爷的佃户占了。\"他抹了把嘴,目光扫过陆信惨白的脸,\"我们这些...犯过事的老兵,只能种山脚的薄田。\"
\"老兵?\"陈子元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想起陆信腰间的残牌,想起陆武刀柄上的红布——那是当年公孙瓒白马义从的标记。
建安三年,公孙军败,三千老兵解甲归田,朝廷允诺\"有功者分良田,无功者赐薄产\",\"怎的有功的反被赶到这穷山坳?\"
陆信的手指抠进桌缝里,指节泛白:\"是...是我们没本事。\"
\"放屁!\"陆武突然拍桌,粥盆晃得泼出半盆。
他盯着陈子元腰间的军师令旗,眼眶红得要滴血,\"三年前陈逸那狗官来查功册,说我爹当年救公孙将军是'抗命',说我替兄弟挡箭是'冒功'!
他收了张姓富户的金子,把良田都分给了张家的奴才,我们这些真在战场上流过血的——\"他扯开衣襟,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肩划到右腹,\"倒被押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他们挖金矿!\"
\"武子!\"陆信猛地捂住他的嘴。
老妇瘫坐在地,双手抱头哭出声:\"造孽啊...青瓦院关着的都是不肯服软的,前日里三娃子不肯多挖两筐,被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陈子元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方才在石板下看见的官银封条——那是朝廷拨给退役老兵的安置银;想起蔡琰掌心的金砂——闽地金矿本是充作军饷的官矿;更想起村外那片新翻的土,红漆是用来标记新埋的尸首。
\"陆老爹。\"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把青瓦院的钥匙拿来。\"
陆信浑身剧震,玄铁令牌\"当啷\"坠地。
陆武突然跪在他脚边,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陈军师,求您救救我娘!
他们说...说只要我爹肯把金矿的账册改成张家的,就放了被关的兄弟!\"
陈子元弯腰拾起令牌,残字在他掌心烙出个印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夜鸦。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啪\"地打燃,火光映得陆信的脸忽明忽暗:\"林河县令。\"
一直缩在角落的林河浑身一激灵,慌忙跪下:\"在!\"
\"明日卯时,\"陈子元将火折子吹灭,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传我军令:福州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辰时三刻到太和县议事厅候着。\"
林河的额头沁出冷汗:\"这...这是要...\"
\"就说,\"陈子元瞥了眼窗外的青瓦院,那里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本军师要请大家喝碗新煮的荔枝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