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夜雾漫进丞相府时,曹操正捏着酒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案几上的羊皮地图被烛火映得发亮,冀州的轮廓像块肥美的肉,正被他的目光一寸寸啃噬。
\"明远,你是说......袁谭与袁尚,能为了并州的粮草打起来?\"他突然开口,声音里浸着酒气的热,却藏着刀刃般的冷。
戏志才跪坐在席上,腰间的玉珏随着动作轻响。
他的手抚过案上的竹简,那是近三月来从冀州传回的密报,墨迹未干的字里全是袁氏兄弟的摩擦:袁谭在青州私调粮车,袁尚便扣了并州的冬衣;袁谭的谋士辱骂袁尚生母,袁尚的亲卫便在邺城街上行凶。\"二袁争位,如干柴遇火。\"他抬眼时,目光比烛芯更亮,\"主公只需派个说客,在袁谭耳边提一句'并州牧的印信在袁尚手里捂臭了'——\"
曹操突然拍案大笑,震得酒盏里的琥珀色液体溅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湿痕。
他抄起酒坛斟满两杯,一杯推给戏志才,一杯仰头饮尽:\"好个借刀杀人!
待他们兄弟杀红了眼,孤的虎豹骑便踏着血进冀州!\"
笑声撞在帐幕上,惊得帐外的守卫缩了缩脖子。
可当戏志才端起酒盏时,却见曹操的拇指正摩挲着案角的青铜虎符——那是他焦虑时的惯常动作。\"明远,\"曹操突然放轻声音,\"若袁绍病体好转......\"
\"袁本初咳血三月,药石罔效。\"戏志才将酒盏重重一磕,\"就算他能撑到冬天,二袁的刀也等不到那时候。\"
曹操盯着戏志才眼底的笃定,喉结动了动,终是将后半句\"若有闪失\"咽了回去。
他抓起案上的密报塞进袖中,起身时衣袍带翻了酒盏,暗红的酒液顺着地图上的漳河线蜿蜒,倒像极了将流的血。\"去拟旨。\"他背对着戏志才挥了挥手,\"让陈登明日便启程,带二十车蜀锦——要让袁谭觉得,孤比他亲弟弟还盼着他坐稳并州。\"
戏志才退下时,帐外的更鼓刚敲过三更。
曹操望着地图上的冀州,突然觉得那片土地不是州郡,而是块烧红的炭,握在手里烫得慌,可松开又怕被旁人抢了去。
他扯松领口,却见月光透过帐帘,在案上投下个扭曲的影子——像极了袁本初当年在汜水关时的模样。
同一时刻,冀州邺城的早朝殿里,青砖缝里的霜还未化尽。
袁尚攥着玉圭的手沁出冷汗,殿下的田丰正拍着朝笏怒吼:\"让袁谭去并州?
那是放虎归山!
他若得了并州的兵,回头便要夺您的冀州!\"
\"元皓公。\"袁尚勉强扯出个笑,\"兄长不过是去督运冬粮......\"
\"督运冬粮需要带三千亲卫?\"审配从班列中跨出一步,银须被气浪掀得乱颤,\"上个月袁谭在平原郡私造甲胄,您当臣等是瞎的?\"
殿外的北风灌进来,吹得袁尚额前的冠缨乱飘。
他望着殿下群情激愤的老臣,突然想起病榻上的父亲——袁绍咳血时,攥着他手腕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学你伯珪叔,为权杀兄弟。\"他喉间发紧,将玉圭往案上一磕:\"孤意已决!
兄长若真有异心......\"他顿了顿,\"孤自会以国法处之。\"
袁谭的谢恩声从殿下传来,带着刻意的恭顺。
袁尚抬头望去,正撞进兄长眼底的暗芒——像极了去年秋猎时,那只被箭射穿前爪却仍盯着猎人的孤狼。
他突然想起昨夜袁谭送来的密信,信里夹着半块玉玦,是母亲临终前分给兄弟二人的信物。\"阿弟,\"信上的字力透纸背,\"你我流的是袁氏的血,总比外姓人亲。\"
\"退朝。\"袁尚的声音发哑。
他望着袁谭在众臣的怒视中退出殿门,突然觉得后颈发凉——那些老臣的骂声像针,扎得他后背生疼;可更疼的是心口,那里堵着块冰,冷得他连呼吸都发颤。
太和县的战鼓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陈子元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像极了流动的星河。
可那\"星河\"里飘来的血腥味告诉他,这不是星,是火——要烧尽太和的火。
\"军师!\"陆信跑上城墙,甲胄上的铜钉撞得叮当响,\"郡兵都上了箭楼,可这城墙年久失修,西角的女墙还塌了段!\"
陈子元没回头。
他望着最前排的倭人,他们的刀鞘上缠着白色丧布,脸上涂着靛青的鬼面——和上个月在海边截获的密信里写的一模一样。\"陆信,\"他摸出腰间的玄铁令,\"去把西角的民夫调来,用粮袋填塌口。
告诉他们,填一袋粮,战后赏五钱。\"
\"五钱?\"陆信瞪圆了眼,\"可咱们的军饷......\"
\"他们要的不是钱。\"陈子元指了指城下,几个倭人正举着带血的头颅嘶吼,\"他们要的是活。\"
陆信突然明白了。
他攥紧玄铁令冲下城墙,喊叫声撞得城砖嗡嗡响。
陈子元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向东边——那里有片矮树林,是昨夜他让二十个老兵埋伏的地方,每人怀里都揣着浸了松油的火折子。
\"咚——\"
第一声战鼓震得城堞落灰。
卑弥呼的马队已冲到一箭之地,她的朱漆车辇在火把里像团跳动的血。
陈子元看见她举起右手,腕上的铜铃轻响——那是总攻的信号。
\"放箭!\"
城墙上的梆子响了。
可预想中的箭雨却迟了半息——那些刚练了三日的郡兵,握弓的手还在抖。
为首的少年兵一箭射偏,擦着卑弥呼的车辇钉进土里。
倭人们哄笑起来,马队的速度更快了。
陈子元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望着那些发抖的郡兵,突然想起三天前他们缩着脖子站在演武场的模样——和当年在新野,他第一次看见刘备的残兵时,一模一样。\"怕什么?\"他曾在演武场吼道,\"你们手里的不是烧火棍,是能砍倭人脑袋的刀!\"
此刻,那少年兵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拉满弓,第二箭直直射进最前排倭人的咽喉。
血花溅开的瞬间,城墙上的梆子声密了,箭雨终于如蝗群般落下。
卑弥呼的车辇猛地顿住。
她望着城墙上攒动的人头,贝齿咬得发响——细作说这里只有老弱,可这些郡兵的箭法,分明是练过的!
她拍开车帘,正欲下令冲锋,却见东边的矮树林里腾起一片火光。
\"火!是火攻!\"
倭人的后队乱了。
陈子元望着那片火海,终于露出半分笑——卑弥呼只算到了郡兵的生涩,却没算到,他用三天时间,不仅教这些少年拉弓,更教他们明白:当背后是妻儿老小的城,害怕便成了刀。
战刀相击的声音漫上来时,陈子元摸出怀里的碎陶片。
那上面的荔枝蜜早被血浸透,却仍有一丝甜意钻进鼻腔。
他望着城下混战的人群,突然注意到个倭兵腰间挂着的铁镐——镐头磨得发亮,刻着两个模糊的汉字:石见。
\"石见......\"他喃喃重复,目光扫过远处连绵的青山。
山风卷着血腥气扑来,却掩不住更深处飘来的硫磺味——像极了矿洞深处,熔铁炉的味道。
城楼下传来陆信的嘶吼:\"杀退这批,县里的酒坊管够!\"郡兵们的喊杀声盖过了倭人的嚎叫。
陈子元将碎陶片收进袖中,望着东边渐亮的天色,嘴角的弧度更冷了些。
石见银山的矿奴,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