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机的最后一支箭“噗”地钉进靶心,却只没入半寸。
关羽屈指弹了弹箭杆,青铜箭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靴底碾过满地箭簇,抬头时丹凤眼微眯:“这弩力道比寻常臂张弩强些,可射重甲兵怕是连护心镜都破不了。”他扯下靶上箭,指节抵着箭头往自己玄铁护腕上一戳——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疼,护腕只留下道白痕。
“昨日辽东送来的铜簧弹力不足。”陈子元上前半步,指尖抚过弩身刻着的“汉”字铭文。
他昨夜在案头算的算式还摊在工坊案几上,纸角沾着墨渍,“已修书让匠头加炭重铸,新簧片半月内该能送到。”
刘备从靶前退开,皮靴踩碎结霜的泥块。
他接过关羽递来的弩机,试着拉了拉弦,臂弯肌肉微微隆起:“子元说这弩能连射十支,单是这一点便值了。”他转头时,眼角细纹里还凝着试射时的笑,“当年在汝南,咱们拿竹片削箭杆,射到第三支就裂成渣。如今能造出铜簧铁臂的十连弩...”
话音未落,辕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匹汗血马撞开栅栏,当先的信使浑身是泥,滚鞍落马时带翻了半筐箭簇。
他膝盖砸在冻土上,扯着嗓子喊:“明公!青州急报——黄河在白马口决堤了!”
刘备手里的弩机“当啷”落地。
他弯腰去捡,却先抓住信使的衣领往上提:“淹了几县?百姓伤亡多少?”
信使被勒得脖颈发红,从怀里摸出个浸了水的竹筒:“昨夜子时暴雨,堤坝年久失修...东郡、济北、平原三郡十八乡全泡在水里!有百姓抱着门板漂到树上,粮栈全塌了,疫病...”
“够了。”刘备松开手,竹筒“啪”地掉在弩机旁。
他转身时披风扫过熔炉,带起一串火星,“云长,点三千轻骑随我连夜返程。子元,你带工匠把连环弩图纸收进铁箱,装船走水路——黄河虽溃,济水河道还通。”
关羽的青龙刀“呛”地出鞘半寸,刀光映得他眉骨更沉:“某带八百亲卫先去探路,明公走后队。”他冲信使甩了个眼神,“你领路,走野渡避开溃堤河段。”
陈子元蹲下身,指尖同时触到弩机的冷铁和竹筒的湿痕。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郡十八乡,按户籍算至少有十万百姓,粮栈一毁,不出七日必有人相食。
他把弩机塞进老周怀里,后者还攥着床子弩的图纸,指节发白:“老丈,铜簧改良的事你盯着,我写的炭量比例在案头第三卷。”
“子元!”刘备已经翻身上马,马鬃被北风掀起,“船在码头等你!”
海船破开浪时,陈子元正蹲在甲板上摊开地图。
烛火被海风掀得直晃,他用镇纸压住羊皮卷,指腹划过济水与黄河的交汇口:“白马口溃堤,水势会往东北灌,得先派民壮在乐安修分洪渠。”
刘备裹着狐裘坐在舱口,鬓角沾着咸湿的水雾:“粮呢?咱们在北海囤的三万石粟米,够不够?”
“不够。”陈子元抬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得开官仓、借豪族粮,再从徐州调粮——但徐州到青州要过泰山,山路难行,得用牛车载。”他掰着手指,“还有疫病,水退之后尸体泡胀,得让医官带石灰撒在积水处。最要紧的是...”他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虎牢关。
“最要紧的是防人。”刘备接过话,目光穿过船舷望向北方,“曹孟德在许都囤了半年粮,怕是早盯着黄河堤坝的旧账。”
陈子元摸出怀里揉皱的军制草案,最底下那张给辽东匠头的信被海水浸得发皱。
他突然想起昨夜张辽信里的话:“近日河北有商队说,曹军的粮车往河内郡运得勤。”他把信团成纸团扔进海里,看它被浪卷走:“明公,救灾要快。等曹操反应过来,咱们得先把人心拢住。”
船行至中途,负责了望的卒子突然喊:“北!北方有火光!”
陈子元攀着船舷望过去,只见水天相接处有几点暗红,像被揉碎的星子。
刘备的手按在他肩上,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是狼烟。”
海风卷着咸腥气灌进衣领,陈子元望着那几点火光,突然想起连环弩试射时,箭簇钉在靶上的闷响。
有些事,和造弩一样——看似只是木铁相击,底下早攒着千钧力。
船靠岸时,青州来的快马已在码头上候着。
信使的马臀上烙着“刘”字火印,却浑身是血:“明公,虎牢关方向...有大队人马动向。”
刘备解下披风披在信使身上,转头时目光如刀:“子元,去取我那幅《九州舆图》。”
陈子元应了一声,转身往舱里走。
他听见身后海浪拍岸,像极了熔炉里火星溅落的声音——那声音里,有新弩改良的算筹,有溃堤百姓的哭号,还有,即将撕裂长夜的金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