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孙策望着山脚下结了薄冰的江湾,指尖在剑柄上敲出轻响。
他身后的松木军帐被风灌得猎猎作响,帐内炭盆烧得正旺,却还是掩不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主公,鲁大人带了位客。\"帐外亲兵的通报声混着雪粒砸在皮甲上的脆响。
孙策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青竹香。
那是庐江郡特有的竹沥熏香,他在去年与刘备联军时,曾在对方军帐外闻过——当时陈子元正伏在案上写什么,帐帘被风掀起一角,这缕香气就随着墨香飘了出来。
\"伯符。\"鲁肃的声音先一步穿透帐帘,\"这位说要见你。\"
孙策转身的动作顿在半途。
青灰色斗篷被风掀开半角,露出里面月白深衣,发间玉簪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正是那个让曹操都头疼的汉相陈子元。
他肩头落了层薄雪,却像根本没察觉似的,右手虚扶着鲁肃的胳膊,脚步稳得像是踏在春阳里的青石板上。
\"陈...陈相?\"程普的声音从帐角炸响。
这位老将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环首刀上,刀鞘与甲片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周瑜原本半倚在胡床上,此时直起身子,腰间玉珏在炭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可他的指尖却悄悄扣住了玉珏的纹路——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当年在巴丘对阵黄祖时,孙策曾见他用同样的动作捏碎过半块玉。
孙策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年前在新野城外交锋,对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刘备身侧,连眼神都像浸在墨里的玉,温吞却藏着锋刃;如今这张脸更瘦了些,眉骨在雪光下投出冷硬的影子,连眼角都添了道细纹——可那双眼睛还是没变,像深潭底的星子,明明灭灭地烧着。
\"退下。\"孙策突然笑出声,反手按住程普要抽刀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老将的肌肉在掌下绷得像弓弦,便又加了三分力,\"陈相孤身来见,若我以刀兵相迎,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我孙伯符没胆色?\"
程普闷哼一声,却还是退到帐口,甲片相撞的脆响里带着不甘。
周瑜端起茶盏抿了口,青瓷盏在掌心转了两圈,茶水晃出几滴,在雪地上洇成暗黄的痕。
他望着陈子元腰间那方绣着云纹的锦囊——那是去年在江夏对阵时,对方用来装密信的。\"陈相好手段。\"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寒潭的玉,\"我江东军营的岗哨,何时成了摆设?\"
陈子元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绣着玄鸟纹的中衣。
他伸手接过鲁肃递来的热姜汤,指节被冻得泛白,却在触到陶碗的瞬间笑了:\"子敬的姜放多了。\"
鲁肃的耳尖立刻红了。
他搓着手后退两步,撞翻了案角的竹简,又手忙脚乱去捡——这副慌神的模样倒让帐内紧绷的气氛松了些。
\"公瑾问得好。\"陈子元吹了吹姜汤,白雾漫过他的眉眼,\"三日前贵军在历阳换了岗哨,原本每五里一哨,如今缩成七里;前日晚间,潘璋的游骑去了横江浦,留了个空当——\"他抬眼看向周瑜,\"你让凌统带三百人去查江边的渔船,对吧?\"
周瑜的瞳孔微缩。
这些都是他昨日凌晨才下的密令,连孙策都未必知道详情。
\"我来,不是为了炫耀耳目。\"陈子元放下陶碗,碗底与案几相碰,发出清响,\"是给将军一个承诺。\"
孙策的指尖在剑柄上顿住。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战鼓在胸腔里闷响。
三年前在襄阳城,他曾听徐庶说过,陈子元每说\"承诺\"二字,必定要掀翻半片天下——当时他只当是谋士的狂言,如今却觉得后颈发凉。
\"什么承诺?\"他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慢,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螭纹。
陈子元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
帛书边缘焦黑,显然经过急火烘烤,展开时还能闻到淡淡的烟火气。
孙策眯眼望去,见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最中央的朱笔批注刺痛了他的眼睛——\"曹仁率五万步骑出陈留,十二月廿八过睢阳\"。
\"曹操要打江东。\"陈子元的声音像冰锥子,\"他上个月让于禁在淮阳囤粮,前日又调李典的青州兵去了寿春。
公瑾派凌统查渔船,是怕曹操走水路突袭柴桑,对吧?\"
周瑜的茶盏\"当啷\"掉在案上。
他猛地站起来,玄色大氅扫落了半叠军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等这一天。\"陈子元将帛书推到孙策面前,\"凉州的狼崽子们已经磨了半年的刀,张绣的铁戟营前天过了陈仓,李严的斧兵在子午谷扎营——但这些,都不如我给将军的承诺有用。\"
孙策盯着帛书上的字迹,那是他熟悉的曹军斥候密报格式。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从广陵传来的急报说\"黄河水浅,漕运受阻\",当时只当是天寒所致,如今看来...
\"你要什么?\"他抬眼直视陈子元,\"刘备要荆州?还是徐州?\"
\"我要曹操的刀,先砍在他自己人身上。\"陈子元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冷光,\"将军可知,曹操上个月派了细作去武威?
他以为我在凉州收羌人,是要抢他的陇西,却不知...\"他指尖轻点帛书上的\"睢阳\"二字,\"我在凉州埋的种子,是给曹仁准备的丧钟。\"
帐外突然传来马嘶。
孙策转头望去,只见一匹玄色战马从雪雾里冲出来,马上骑士的甲片闪着冷光——是他派去寿春的斥候。
\"报——\"骑士滚鞍下马,声音带着哭腔,\"寿春粮库昨夜失火!
于禁将军说,粮船在淮水翻了二十艘,今冬怕是...\"
\"退下。\"孙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重新看向陈子元,这才发现对方眼底泛着血丝,像是熬了几夜。\"你...早知道?\"
\"我在淮水埋了三十艘装满桐油的渔船。\"陈子元指节抵着眉心,像是在按揉头痛,\"前日夜里月黑风高,刚好给它们点把火。
曹操要打江东,得先喂饱五万大军——可他的粮,沉在淮水里了。\"
周瑜突然笑出声。
他弯腰捡起茶盏,用袖子擦了擦,重新倒满茶:\"陈相这是要与我江东结盟?\"
\"不。\"陈子元摇了摇头,\"我是来给将军一个机会——让曹操的刀,先砍到他自己的后心。\"他从锦囊里摸出块玉牌,正是前几日在凉州喂狗时摸过的那块,\"三日后,曹仁的运粮队会过睢阳。
我让俄何烧戈的羌骑在泗水东岸等着,子龙的白马义从会从琅琊郡杀下来——\"他将玉牌推给孙策,\"将军若信我,派韩当的水军去淮口堵着,别让曹操的粮船跑了。\"
帐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孙策望着玉牌上\"汉\"字印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舒县,他与周瑜初遇时,也是这样的雪天。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天下会是自己的;如今才明白,能翻云覆雨的,从来不是握刀的手,而是布局的人。
\"你图什么?\"他问出最后一句。
陈子元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
风雪灌进帐内,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军帐上,像把插在大地上的剑。\"我图的...\"他望着南方,那里有他埋下的种子正在破土,\"是让这乱世,早点有个能定局的人。\"
帐外传来马蹄声。
鲁肃送陈子元出去时,看见他翻身上马的动作有些踉跄——像是熬了太久的人,连坐都坐不稳。
可当他拨转马头,看向江东军营的方向时,眼里的光却亮得刺目,像是要烧穿这漫天风雪。
周瑜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雪雾里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日在江边拾到的贝壳。
潮水退去时,贝壳里总藏着细碎的珍珠,要等有人愿意弯腰去捡。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转头对孙策笑:\"伯符,我看这玉牌,该让黄盖连夜送往前线。\"
孙策盯着案上的帛书,指尖轻轻抚过\"睢阳\"二字。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战鼓在催征。\"传我将令。\"他抓起案上的令箭,\"韩当率水军即刻出发,程普带三千精锐去历阳——\"他顿了顿,又笑出声,\"再让厨下煮碗姜茶,给陈相路上暖身子。\"
帐外的雪还在落,可孙策却觉得,这寒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解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