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的青灰还未褪尽,泾阳城头的梆子声已敲过五更。
义站在女墙后,皮甲下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城砖——那砖上还凝着昨夜的霜,凉得像浸过冰水。
\"将军!\"眭元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起一阵风,\"匈奴人动了!
前锋过了护城沟!\"
义转身时,甲叶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顺着眭元进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翻涌着黑浪——刘豹的万骑正卷着晨雾扑来,马镫撞出的金属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像闷在地下的雷。
\"传我将令。\"义的声音比霜砖更冷,\"先登营五千人,弩阵前压三十步。\"他摸向腰间的铜哨,指腹蹭过哨身那道旧痕——那是三年前在代郡,匈奴箭簇擦过的印记,\"眭副将,去左翼看住蹶张士,谁要是早放一箭,老子剥了他的皮。\"
眭元进应了声,转身时铠甲带落几片霜花。
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半月前校场点兵时,这小子还攥着弩机手抖——现在倒像块淬过的铁,跑得比马还快。
城下的马蹄声更近了。
刘豹勒住青骓,右手按在狼首刀上。
晨雾里飘来泾阳城墙的土腥气,混着马粪与血锈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他望着渐显的城门,喉结动了动——昨夜丘力居在金帐里拍他肩膀时说的话又响起来:\"拿下泾阳,你就是左贤王帐下第一骑将。\"
\"儿郎们!\"刘豹扯开嗓子,狼皮斗篷被风掀起一角,\"城门就要开了!
抢在汉军关门前冲进去,金银绸缎、汉家女子——\"他的话被马鸣打断,最前排的栗色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刨得冻土飞溅。
\"慌什么!\"刘豹抽出狼首刀,刀身映出自己发红的眼,\"不过是些拿弩的步卒——\"
话音未落,城前突然腾起一片寒芒。
义把铜哨塞进嘴里,哨音刺破晨雾的刹那,五千先登死士同时半跪。
百石弩的弦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第一波弩箭掠过高高扬起的马首,正撞进匈奴骑兵的胸膛——这些从雁门铁矿里淬出的箭簇,穿透皮甲时连闷响都没有,直接没入肋骨间。
刘豹的青骓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嘶。
他低头,见一支弩箭从马颈右侧穿出,血沫顺着箭杆往下淌,滴在他绣着云纹的皮靴上。\"控马!
控马!\"他挥刀拍向旁边骑士的后背,却见那骑士的脑袋歪向一侧,咽喉处插着半支箭,血泡正从嘴角咕嘟咕嘟冒出来。
\"退!
退——\"万夫长呼厨泉的声音被弩雨淹没。
第二波弩箭比第一波更密,像黑色的雨幕压下来。
最前排的骑兵连人带马栽倒,后面的战马收不住势,前蹄直接踏在同伴的脊背上,马背上的骑士被颠得飞起来,又重重砸在弩箭丛里。
义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数着弩手换箭的节奏——三息,正好是匈奴骑兵冲锋的步点。\"第三阵,仰射!\"他吼道,左手猛地往下劈。
原本平指的弩机同时抬高五度,箭簇划破晨雾,斜着扎进骑兵队的中后阵。
几个试图绕开正面的匈奴骑士惨叫着坠马,他们的坐骑被射穿后臀,拖着血痕往旁边乱撞,瞬间冲散了半列队形。
刘豹的狼首刀掉在地上。
他死死攥住马鬃,青骓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裤腿。
眼前的场景像被揉皱的兽皮地图:倒毙的战马堆成小山,没死的骑士在马下打滚,用匈奴话骂着祖先;箭簇插在冻土上,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片钢铁的森林。
\"将军!\"眭元进踉跄着跑上城台,甲叶上沾着几点血,\"床弩已经到位!\"
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弩阵后方的布幔被掀开,八具黑沉沉的床弩露出真容。
牛筋弦被拉成满月,三棱巨箭的箭头在晨雾中闪着幽光,像八头蛰伏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
刘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闷响。
他转头,见自己的旗手栽下马来,那面绣着狼头的战旗正被马蹄踩进泥里。
风卷着血腥味灌进他的喉咙,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抖——从跟着父亲在草原上围猎开始,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冲!
继续冲!\"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却比哭还难听。
青骓的血越流越多,马腿开始打颤。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弩阵,突然看清了那些死士的脸——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算计,像在数着每一支箭能换几条人命。
五十步。
义的拇指按上腰间的令旗。
床弩手们同时抬起头,目光穿过准星,锁住最前排的匈奴骑兵。
晨雾渐渐散去,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把床弩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八柄悬在匈奴人头顶的铡刀。
刘豹的青骓终于栽倒。
他摔在冻土上,后脑勺撞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抬头时,正看见那些黑沉沉的床弩——它们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箭簇的反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碎雪扑进他的嘴里。
刘豹尝到了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些倒在他脚边的骑兵的。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床弩,突然想起昨夜丘力居说的另一句话:\"泾阳的守将,是当年跟着公孙瓒破过乌桓的义。\"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卒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睛会发颤。
义的令旗在风中展开。床弩手们的手指同时扣住扳机。
刘豹听见了弦响。
那声音比之前所有弩箭都沉,像闷在地下的惊雷。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被压在青骓身下——马腹上插着三支弩箭,血正顺着箭杆往下淌,在他手边积成小小的血洼。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床弩的箭簇上,泛着冷冽的光。
义望着那些即将离弦的巨箭,突然想起昨夜陈子元送来的密信。
信上最后一句是:\"匈奴贪利,必攻泾阳;以弩破骑,可挫其锋。\"
现在,他要让这些草原狼,尝尝汉家弩阵的滋味。